不少人形容我是「年輕有為」的醫學院院長,每當聽到這番稱讚,心裡不期然有兩個反應。一方面感到老懷安慰,因為認識我的人也知道我並不年青;但作為院長,我確實常常感到自己十分年輕,因仍有很多需要學習的地方……或者我的故事先由獅子山下說起。
沒有贏在起跑線的童年
六十年代的牛頭角屋邨,家家戶戶擁有的公共空間,是鐵柵欄外窄長的走廊,雖然它大部分時間都空無一物,而且異常暗淡,然而卻是我假想的自由天地;可惜除了上學,童年的歲月就只能在柵欄內的蝸居中度過。
我出生於一個平凡的貧苦家庭,父親是的士司機,每周工作七天,早出晚歸,胼手胝足養活一家四口,他雖然沉靜內歛,卻有一家之主的威嚴。母親是位全職主婦,傳統又保守,對我和弟弟的管教十分嚴謹;在野孩子滿街跑的那些年,鐵柵欄就是安全網,用來確保孩子遠離外面的大染缸。不過,我卻不是個循規蹈矩的孩子,更不愛活在框框之內,每事必問「為甚麼」,所以在父母眼中我絕對是個反叛兒。與比我僅小一歲的弟弟,正好形成強烈的對比;因他聰明伶俐,溫馴乖巧,成績優異,非常討人喜歡。可想而知,父母的寵愛都落在弟弟身上了,而我就甚少得到他們的稱讚!
出身草根階層,父母能夠給予一家人溫飽已不容易,即使心裡望子成龍,他們也不會對我寄以厚望;尤其我就讀的是傳統的「填鴨式」小學,教學強調紀律和權威,學生的本分是服從和勤學,試問我又怎能滿足這些要求?在父母的心目中和老師眼中,我都實在「難成大器」!童年的我,總感到父母對弟弟偏頗,老師又對我諸多偏見,家庭和學校就像兩個囚籠,終日把我困在憤懣和不平之中,更不要說甚麼贏在起跑線上。
選擇了做開荒牛
雖然感到不被家庭和學校接納,但那股好勝心反而成了我另類的推動力,別人越小看我,我偏要叫他們刮目相看!高小階段,我開始專注在學業上,奮發圖強,一心只為證明自己的能力,卻未有甚麼理想與目標。許多人以為學醫是我從小的志願,我常打趣的說從未在作文科寫過「我的志願是做醫生」。就算有想過成為醫生,恐怕純粹是個經濟的考慮。
記得我們所住的屋邨,只有一位私家醫生,他每天開著一部平治房車在屋邨穿梭往來,非常觸目,在貧苦大眾眼中,他就像來自另一個世界。父親常常舉他為例子,鼓勵我們兩兄弟要努力讀書,將來就可以開房車;若不努力,就只能像他一樣開的士。我當然意會爸爸所說的,醫生不但是個高尚的職業,更是一種脫貧的手段;心裡固然羨慕,卻又是那麼的遙不可及。直到高中階段,遇上一位生物科的啟蒙老師,由十分感興趣到深入鑽研,熱愛到一個地步連自己也意想不到。多年以後,我不但仍然感激這位使我「開竅」的老師,更常提醒自己要更多啟發學生。其實當年醞釀我的醫生夢,還有一齣名為「杏林雙傑」的配音電視劇集,就是主角的仁心仁術,徹底改變了我對醫生的印象;我知道當年那位開房車的屋邨醫生,絕對不是我要跟隨的對象。
預科期間,正值中文大學開辦醫學院,透過一次開放日的活動,機緣巧合地接觸到一些外國的學者,其中有位來自英國的教授,放下已經建立的成就,為了理想,甘心來異鄉做「開荒牛」,聽他直抒胸臆,我知道自己已被這團火燃著!努力加上僥倖,我終於成功取得醫科生的資格,並且可以選擇入讀自己心儀的大學醫學院。
也許我的性格就是喜歡闖自己的路,總不想只循著固有的軌跡去行,所以最後也選擇了做「開荒牛」。讀醫的生涯十分刻苦,老師們的要求格外嚴謹,但同學們都是全力以赴,因為大家的共同目標都是要為醫學院打造美好的基石,努力的耕耘最終也得到豐碩的收穫。而對我來說,能夠以榮譽學位畢業,更是意料之外的喜悅。
憐憫是最大的動力
行醫的人,總以救治病人為己任,我也當然不例外。尤其初入行時,總是熱情有餘,對自己的專業判斷不但認真,更帶幾分執著。記得有一次,一位糖尿病人回來定期覆診,當看到他的血糖指數不降反升時,很快就按捺不住那股失望的情緒,立刻嚴責他沒有定時吃藥和戒口,還「肉緊」地問他是否不要命了……,可以想像當年自己的表情和語氣是多麼的嚇人!
其實執著的背後也許是過分自負,甚至是連自己也察覺不到的自高自大。無可否認,醫者必須重視斷症和病情,但原來更不可忽略的是病人的感受和難處,也就是一份體諒。其實,有誰會喜歡生病?尤其是得著一些重病,要接受失去健康甚或工作已經很不容易,更何況在治療過程中,還需承受著身體的折騰和心靈的痛楚。我一直都在公立醫院服務,所以更明白貧病交迫是多麼不幸的一回事。感恩隨著行醫的歲月越長,對病人的體恤和同理心也就越多。聖經中描述耶穌對病人是先動了慈心,繼而有醫治的行動。原來憐憫心就是醫者最大的動力。
所有的經驗都是從累積而來,多年前的一個經歷又讓我對「醫者父母心」這句話有更深刻的體會。曾經有一位長期受腸胃病困擾的病人,對我異常信任和倚賴;甚至說只要與我碰碰面,都會感到病情有所好轉,所以每次覆診也會用盡方法,但求能夠由我應診。後來,我為了要準備專科考試,就把他交託其他同事跟進。大約經過兩年的時間,發現這名病人好像人間蒸發,好久沒有再出現;細問之下,才知道他已經自殺身亡了。我無法考究他輕生背後的原因,而在感到惋惜的同時,也不期然想到作為醫者,是否太過吝嗇自己的時間和關心?是否可以為病人多行一步?另一方面,這件事讓我更明白病人對醫者的信任,除了是一份可貴的醫患關係,也是對醫者的鼓勵。作為醫者,我們需要善用卻絕對不可濫用這份信任與關係。
能醫不一定能自醫
生命和死亡是對雙生兒,生命雖然神聖尊貴,只是當它要步向盡頭時,無人可以逆轉;縱是杏林聖手,也不能強留分秒,因為疾病不是死亡的唯一,而死亡卻是生命的必然。正如人可以努力增進健康,卻不能保證會福壽康寧,得享天年。面對人的卑微和有限,也讓我自然而然地謙卑下來。
其實作為醫生,有誰比我更明白「能醫不自醫」這句話的真實?父親生前患上折磨他十多年之久的一種罕有痛症,全身肌肉及關節會日以繼夜的酸痛。因為用作治療的類固醇帶來的副作用,導致他的身軀肥腫難分,手腳卻是消瘦無力。這病不但大大削弱他的活動能力,也嚴重影響他的生活素質,體力和免疫力更因長期服藥而下降,經常受到感染,不時進出醫院。我雖感無奈,卻親身體驗了病人家屬的角色。
越是至親,承受的壓力越大,原本可以冷靜處理的事情,也會舉棋不定,甚或進退失據;所以我知道需要將父親完全交託給同事們。不過,話雖如此,心裡難免也會思前想後,而同事們也會多番躊躕,不敢輕言決定。記得當父親最後一次肺炎住院,期間情況嚴重,一方面知道有些措施可以延長他的生命,卻同時明白他需要付上非常痛苦的代價,那一刻我知道我必須從安排父親的醫療方案中抽離。過程實在是痛苦的,卻讓我體會甚麼是全然的放手,這豈只是給病人家屬的功課,更是每個人生命的功課。
經過這些年照顧長期患病的父親,對於病人家屬,不知不覺產生一份親切和體諒。橡筋繃得太緊會斷開,承受壓力太大自然也會想逃避,每個人都有疲乏退縮的時候,事非經過不知難,中國人說「久病床前無孝子」,一直要求甚高的我,學會了不要隨便苛責家屬。至今父親離世已兩年多了,每次看到長期患病的老人家,很自然便會想起父親,於心有點戚戚然,想到他在病中得到兒子的專業照顧,仍然不免受盡煎熬;要是舉目無親,必須獨力承受的長者,更是苦不堪言。
行醫就是終生使命
失去至親固然痛不欲生,但「能醫不自醫」也是寶貴的一課,認識自己的有限,也看到自己的平凡。我常和學生分享,自負必定是自己最大的敵人。當以為自己天資聰穎,名列前茅,但事實卻是天外有天,高人林立;就算是知識的層面,窮畢生的追求,所知和所能掌握的也是有限。當然我們不會抹殺知識的重要,尤其在醫學的領域裡,追求尖端和卓越絕對合理,但要傳承給下一代的,豈只單單是知識和技術?
現今的學生專注高效能的課程體系,對學習的目標似乎十分清晰;可惜老師在他們的腦海裡卻是面目模糊。聽來有點誇張,但原來老師對學生的影響是相當深遠的。在我學醫時,沈祖堯校長正是我學習的對象,除了聽受他的教學,我更希望學效他的醫者風範。當年選擇腸胃科為專科學習,也是希望跟著他的腳蹤行,成為一個既有仁術,更有仁心的醫者。
與年輕一代交流的時候,不難從他們身上看到自己當年的影子。年少自負,處事待人缺乏謙讓,當遇上頑固或不可理喻的病人或家屬時,更往往感到作為醫生的權威受到挑戰。原來關鍵仍是在於自我,而醫者卻正正不能只活在自己的世界裡,而是需要與不同的人互動;病人和家屬以外,還有醫療團隊和行政管理等,要發揮最佳的醫療果效,整個團隊都要互相配合。有時堅持原則是需要的,但良好的人際關係更是重要。對我來說,這個功課絕對沒有豁免,多年來我的稜角也不斷被琢磨。謙卑原來是人生的必修科,且是終身的學習。
若說院長是行政任命,那麼行醫就是我的終生使命。因此無論工作怎樣忙碌,我仍然堅持臨床診症,並且隨時候命,那怕是半夜也會趕回醫院處理急症,支援其他同事。年輕時工作了一整天,若睡夢中仍要應診,不禁自嘆倒霉;但現在卻珍惜機會協助年青的醫生,解決他們遇到的難題,因為我知道言教以外,身教同樣需要實踐及傳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