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然讀到傳媒訪問臺灣的楊恩典女士,問及她和日本的白井典子女士的故事,兩位天生沒有雙臂的口足畫家,見面時如何表達那份惺惺相惜的情誼,楊女士不假思索答道:「擁抱!我們彼此擁抱!」望著那對空蕩蕩的衣袖,傳媒一下子反應不來,楊女士隨即深情地作出補充:「我們用心靈擁抱對方!」能夠「擁抱」實在是一種幸福,在我人生中的第一次擁抱是在我蒙昧懵懂的幼童階段。
「媽媽」是個完全陌生的名稱
話說解放前,我們的家族在汕頭原是地主,對外則是經營貿易生意的,當時年輕的爸爸被派到香港,處理汕頭與泰國之間的轉口業務,而他在國內已經成家立室,婚姻美滿,並育有一對子女。及至解放後,地主成為政治批鬥的對象,爸爸被迫滯留香港,從此與妻兒兩地分隔,而妻子亦在國內被迫與他劃清界線。幾年後,爸爸眼見回國無望,輾轉在港再婚。不久韓戰爆發,聯合國實施禁運制裁,爸爸難敵大時勢的顛簸,生意一落千丈,生活拮据。與此同時,萬萬想不到,國內妻兒竟會有機會來港,尋求復合,這時候,我和弟妹都已經出生了!
爸爸當時租住西區一間只有六十平方呎的唐樓尾房,我大約三歲左右,生母有感爸爸家庭複雜,便把妹妹託付給姨婆,卻遺下我和弟弟,然後她便離開家庭了。爸爸為了生計,把我們兄弟倆交由褓母照顧。起初兩年,由於褓母多次搬家,我們就只好跟隨她飄泊無定。在那些日子,最大的快樂和安慰是見到爸爸來探望我們,雖說年幼無知,卻意識到「爸爸」就是至親。不過,在六歲以前我以為自己只有爸爸,對我來說「媽媽」是個完全陌生的名稱,更談不上有「家」的概念,因為跟隨褓母過了兩年流徙的生活之後,就被安排到嶺南中小學寄宿。直到某一天,爸爸領我和弟弟到他狹小的房間,吩咐我們對一位女士叫「媽媽」,這成了我有記憶以來的第一聲「媽媽」,她就是爸爸的髮妻,是她主動要接我和弟弟回家。
有了家給我溫暖和踏實
有了媽媽,我的第一個感覺是安全感。過往一直居無定所,忐忑不安,有了家就不再過著流離浪蕩的日子。還記得在「家」的第一個晚上,我、弟弟和同父異母的哥哥,三人擠在一張雙層床的上格,睡在木板草蓆上,心裡卻是無比的溫暖踏實,我一點不留戀宿舍那張有墊子床單的臥鋪。
媽媽算是個嚴母,對孩子從不姑息;在那些捉襟見肘的艱難歲月,她的雙手除了操持家務,就總是在縫紉車上工作。每當我放學回家,無所事事之際,常會生出一種莫名的需要,從後面緊緊的摟著媽媽,一摟就一個多小時不放手,也不管是大暑天,彼此都汗流浹背,而媽媽卻從未把我甩開,還給我低聲吟唱詩歌!差不多六十年過去,這段童年時擁抱媽媽的甜蜜回憶,不時滋潤我的心田,耳畔彷彿仍可聽到媽媽用潮州話哼著:「耶穌愛我萬不錯……。 」
直到如今,這個單向的擁抱,提醒我媽媽不但養育我,還用心靈擁抱我,治療我心底的創傷,補償我往日對愛的缺失和渴求。當時,我以一個六、七歲孩子的雙臂,剛好能環抱媽媽略胖的腰肢,但過了一段時間,漸漸就不行了,後來才知道她懷了身孕,我可說是隔著媽媽的肚皮,擁抱過這個弟弟,可惜沒有機會與他在同一屋簷下成長。
聽媽媽說來港初期,她在九龍城博愛村租住,遇上一位熱心傳福音的二房東,勸她信耶穌,當時媽媽拒絕了,因為有感家不成家,又獨力帶著一對子女,正是前路茫茫,她便隨口說,要是上帝能使她和丈夫復合,她就會信耶穌!結果媽媽不但信守承諾,更效法了上帝為世人犧牲的無私大愛。因她考慮到我們幾個孩子的需要,加上極其緊絀的經濟資源,她寧願忍痛把自己的親兒送給別人收養,繼續養育情敵所生的,她的無私實在難以想像,她的恩情教我無以為報。後來媽媽再次懷孕,那時家境好轉了,她才不用再把親兒送給別人。
我們的家是否可收養一個孩子?
當我成家立室並有了自己的孩子,更加體會父母的心腸,也明白孩子的期望。所以不管工作多忙,當一起共聚時,我都會和兩個女兒親親擁抱;後來大女兒進入青春期,不肯再讓我抱她,我們就協議仿效楊恩典女士,不時來個心靈擁抱!而小女兒既不抗拒,當然不會錯過每一個擁抱她的機會。除了享受作兩個女兒的爸爸,我也享受與其他孩子一起,當個「臨時爸爸」。多年來我們的家都開放出來,接待和照顧需要緊急寄養的孩子。
八十年代中後期,中港聯繫日益頻繁,我經常到廣州講道。由於住在靠近美國領事館的一間賓館,有機會見到許多外國人夫婦入住,他們不是來觀光,而是前來中國領養小孩、並為他們辦理及等候簽證的。不管在大堂、升降機、餐廳或是通道上,一對對金髮碧眼的外籍夫婦,緊緊擁著一個個黑頭髮黃皮膚的中國嬰兒。這樣的場景經常大大的觸動我,甚至會忍不住上前跟他們搭訕,感謝他們無私的大愛。年復年,心裡也有一份持續的感動,我們的家是否也可以收養一個孩子,我和太太為這事禱告了一段頗長時間,知道這是上帝喜悅我們去做的事,加上兩個女兒的支持,我們便在1999年向政府領養了一個男孩子。
孩子帶來翻天覆地的改變
兒子在兩歲九個月大時,我和太太把他接回家。他是一名棄嬰,自幾個月大開始交由社會福利署長作監護人,經過六次入住不同的院舍或寄養家庭,才安頓在我們中間。屈指一算,十八年已轉眼飛逝,領養他時也預期會為家庭帶來改變,只是沒想過是翻天覆地的改變。然而,我們都沒有後悔,而且越是回望,越是感恩,因為上帝改變了我們又改變了兒子。能夠給被遺棄的孩子一點祝福,正是我們領養的初衷,感謝上帝鍛煉我們的忍耐與愛心,陪伴他走過成長的歲月。
兒子住進我們的家時,尚在幼兒階段,兩個女兒已十三歲和九歲了。一家人的重心,特別是太太的注意力,自然而然轉到他身上。但很快就發現,這個孩子跟我們往日接觸過的很不一樣,那怕是育兒經驗老到的太太,在管教上都感到十分棘手;兒子的問題不是純粹過度活躍或頑皮搗蛋,而是好像不知道權威和紀律為何物,任憑成年人如何絞盡腦汁,忍耐教導,悉心培訓,甚或施以懲罰警戒,他都如泥牛入海,置若罔聞,個人自有另外一套規矩,無人可以動搖!
最讓我頭疼的是兒子似乎天生就不尊重女性。在他七、八歲時,已曾經不止一次向我太太動粗,又執意拒絕跟大廈女保安員打招呼,教會的姨姨向他說話示好,他都一律當作透明。另一樣叫人沮喪的,就是他的是非和對錯觀念十分薄弱,常常漠視別人的感受,做事往往不顧後果。不論在家、在校、在教會,他都經常闖禍,甚至是家中的寄養孩童,常常無辜地被他戲弄,最終我們明白他不想其他小孩分薄了父母、姊姊對他的關愛,我們因而放棄了寄養的工作。
我們向專家求助,經過評估,證實兒子有依附障礙症,測試了三十項特徵,他符合了二十六項,斷定他是個典型患者。專家指出三歲前的棄嬰,有九成是此類患者,他們缺乏同理心,沒有親情,難以建立社群關係;因缺乏犯罪感,自然沒有罪咎感,如沒有無限的接納、寬恕與關愛,這些孩子許多在長大後會變成罪犯。這些分析都有專業數據,也是讓我們作好心理準備。心裡一邊為孩子難過,一邊求問上帝我可以怎樣幫助他呢?
當我靜心觀察,發現其實他擁有非常獨特的天賦和潛能,聰明機智又創意無限,只是他的表達方式都是太過另類,很難為人接受。當他勉強升上小五後,我意識到必須為他尋求一個突破點,剛巧有弟兄向我推薦江蘇徐州一個民營的軍訓營,是專門協助青少年建立紀律的,只是訓練非常刻苦艱辛,我決定帶兒子去一試。
第一次主動來擁抱我
在徐州酒店過了一晚,第二天便送兒子入營,當日是個江南炎夏雨天,父子倆坐的士到營外下車,我撐著司機借來的破傘,領他步進營地,心情越發落寞沈重。營內環境簡樸,真的與軍營無異。單看表情,兒子已經心知不妙,逗留約一個小時,教官囑咐我帶著所有行裝離去,一切須聽憑營地供應。望著兒子隨教官漸行漸遠的背影,不禁潸然淚下,這是我們第一次分開,尤其不捨;再想到他將要在此度過一個磨人的暑假,更是無法釋懷。回到酒店,和太太隔著長途話筒,一起哭了很久。
年輕時我曾任職教師和輔警,對紀律特別在意,管教上會比較嚴厲,和兒子一起的這些年,時而同情,時而生氣,攙雜太多情緒,沒有空間去清理。捫心自問,爸爸返天家我也未曾如此傷心,也沒有為兩個女兒這樣落淚。那刻我才知道我是這樣深愛他,更為自己能這樣愛他而感恩!
兒子在營內表現反覆不定,約十個星期,我們只能靠家書往還聯繫。終於收到通知,可以接他回家了,我急不及待趕過去。當兒子發現我突然在操場上出現的瞬間,立即拔足狂奔,飛撲過來擁著我,崩潰地放聲大哭,就像個嬰兒在父母懷中。那一刻我如遭電擊,激動不已。這是我第一次聽到他嬰兒般的哭聲,也是他第一次主動來擁抱我,當下我緊緊擁著他,哽咽得久久不能言語……。這擁抱是個轉捩點,讓他完全肯定我對他的愛,自此父子關係踏上一個新里程。
上了中學,兒子的紀律問題再度爆發,讀寫障礙使他在學業上受盡挫敗,另一挑戰是青春期的反叛情緒。其實他在運動方面天資過人,球類表現更是出類拔萃,但因紀律問題,校隊容不下他。中二那年,他的行為開始引來黑社會的青睞,情急之下,我再次送他去徐州的軍訓營,校長建議他留下較長時間受訓,慢慢我和太太又捨不得,放不下,況且他實在無法銜接香港的課程,我們最後選擇送他到加拿大就學,於是把未供完的房子賣了,換個較小的單位,然後拿錢讓他出國。結果他兩度被兩間學校開除學籍,歸根究底仍是紀律問題!
承傳擁抱的醫治
想起在加拿大卡爾加里接兒子回港那天,當時的氣溫是攝氏零下十四度,兩父子提著行李,步出校園,漫天風雪,白茫茫一片,看不清前路。兒子意識到事態嚴重,主動打破緘默,幽幽地說了句:「爸爸,對不起!」我平靜地回應他,叫他不必道歉,又引用約翰福音21章的話向他解釋,當門徒傷心、落寞和沮喪的時候,耶穌不是責罵,而是問他們吃過早飯沒有,然後再用詩篇23篇勉勵他:「在我敵人面前,你為我擺設筵席。」我跟他說此刻我倆去唐人街吃飯!因上帝對我們是完全的接納,我也完全的接納他,並希望他在家人和上帝的愛裡重新得力。他很留心我的每句話,我知道我可以做的已做了,其餘的交給上帝。
回港後這幾年,兒子變得積極起來,又嘗試過好幾種不同的工作,發掘自己的專長。當他找到了可發奮的目標,便甘心從低做起,又努力進修,十足是個陽光青年,感謝上帝改變了他。他的反叛也隨著年歲增長而成為過去,現在與家人的關係親密和諧,懂得尊重和欣賞家人的付出,太太尤其安慰!
過去十年,我和一群義工在天水圍展開服侍單親家庭的工作,每月舉辦一次「單親貴族關愛日」。稱他們為貴族,是因為上帝看重孤兒寡婦,每次聚會都有筵席、敬拜和信息分享,但聚會的高潮是彼此擁抱,由義工擁抱每一個單親孩子,而這些被至親遺棄的寶貝,每次必以熱烈的擁抱來回應,久久不肯放手,場面震撼動人。
回想媽媽給我的深恩厚愛,讓我能以謙卑虧欠的情懷,終生以愛還愛。因著對兒子的接納支持,讓他有空間成長;因著與單親家庭同行,讓他們勇敢積極面對艱難前路。我們都一起經歷擁抱的醫治,具體的擁抱固然重要,透過雙臂來傳遞愛,訴說難以表白的衷情。心靈的擁抱同樣刻骨銘心,透過關愛同行,得以撫平傷痛,有力重新上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