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今年88歲了,外子是一位牧師。很多人都形容我們是「精靈」的老人家,雖然身體退化不少,但腦袋還算可以,實在感恩!很多人都說牧師精於講道,師母就最擅長搬屋。沒錯,數一數我們共搬了十七次家,我倆都說下一站就是永恆的天家。
幸福無憂的童年歲月
我在1930年5月1日清早出生於廣東省廣州市,父親和家人要到茶樓慶祝,發覺所有食肆都休息一天,原來是國家新訂定的勞動節,只好回家吃炒飯,母親也嚐不到茶樓帶來的點心了,只有一大碗豬腳薑醋,這是我來到世界第一次嗅到的美味,成為一生最鍾愛的點心呢。父親是一名西醫,是香港大學醫學院第一屆的畢業生,回到廣州行醫,後來更成為廣州光華醫院院長。
由於父親年輕時在香港接受西方敎育,可謂見多識廣,所以我們小時候有機會上西餐廳,品嚐美食;聽聽西洋音樂、西方童話、學會西方禮儀;因為好些醫科同學留在香港,爸爸常被請到香港會診,回來帶給我們香港美食,最叫我們興奮的,是帶給我們兄弟姊妹的西式時裝、帽子、玩具;敎我最難忘的是他給我七條手帕,一個禮拜七天,每天用一條, Monday, Tuesday,…… 我五歲已經懂得七天的英文名稱了。童年歲月,多姿多彩、生活和物質所需固然不缺,家中還有僕人轎夫,實在是幸福無憂。不過當我六、七歲時,抗日戰爭全面爆發,安穩的生活頓時起了變化。
從西樵鄉到香港
眼見日軍兵臨城下,父親意識到戰事將會一觸即發,他便扶老攜幼,一家大小匆忙逃往鄉下南海的西樵縣避難。從豐裕的大城市,走到簡樸的小鄉鎮,整整花了超過三天來趕路,沿途穿山過嶺,好不容易才安全抵步,父親才不禁鬆一口氣說:「一行十八人,沒遇上賊匪、意外,沒有人病倒、受傷……,真的要感謝上帝!」這是我第一次聽到「上帝」這個名稱,當時我想,祂大概是另一位受人膜拜的菩薩。無論如何,一家逃難,平安無恙,才是父親最珍惜的,所以他表達了由衷的感恩。
西樵鄉沒有敵機來轟炸的警報聲,不必上學,也不必做功課;每天公雞啼叫就起來,太陽下山趕雞入籠就回家;沒有汽車路、只有石路、阡陌、和小溪;可以撲蝴蝶、挖蚯蚓、抓螳螂;跟著姐姐們放牛談天、車水灌田;看叔叔們乾魚塘、嬸嬸們簸穀米;公公婆婆們抽水煙、顧小孩、烹美味……自由自在的生活,我的世外桃源!可是,由於戰況持續轉壞,一家人又逃到香港去。
母親給我們的品格培育
母親來自大戶人家,幼承庭訓,畢業於師範學校,婚後卻在家中相夫敎子,照顧和陪伴我們八兄弟姊妹成長。品格培育是母親所秉持的,而且要貫徹到生活層面去。所以從小她要求我們做好自己的本分,絕對不可以欺負傭人。母親待人從沒半點偏私,還記得當時香港在淪陷的日治時期,糧食需要配給,家裡傭人與我們獲發的分量完全一樣。她更讓我們自小就曉得生命是平等的,所以每星期必抽出時間,敎導賣身的僕婢讀書識字。
她也告訴我們職業無分貴賤,還記得有次兩個女兒跟我談起往事,我告訴她們外祖母的敎訓,當年碰上滿身汗臭幹粗活的工人,我總是禁不住掩鼻走過,她說我這個反應會令人難堪,況且工人可以長時間在污穢不堪的惡劣環境下工作,難道其他人路過一刻都不能忍受嗎?長大後才明白能夠體諒和幫助別人,先要有一顆同理心,當我成為基督徒後更明白同理別人的重要。
家族得著寶貴的禮物
二姐是我家第一位基督徒,她在日治時期的那打素護士學校認識信仰。她當年為甚麼會學護理?話說她中學畢業時正值香港淪陷,專上敎育可謂全面停頓,只有護士培訓仍然繼續。原先她是一心想學醫的,碰巧那打素醫院招聘護士學生,於是她就報讀了,打算畢業後再考慮讀醫。淪陷期間,她完成了三年護士及一年產科課程,她不但毅力過人,且對護理工作熱忱有加,曾任兩間基督敎醫院的總護士長。最感恩的是她在學護時期認識福音,讓我們全家歸主,一切確是上帝美好的安排。
最初信主的是我們幾姊妹,那時父親還未認信,但他是個思想開通的人,也尊重子女信仰的自由,更難得是他心存謙卑,花了半年時間研讀《約翰福音》,又跟牧師理性討論,最終他明白神創造的美意和救恩的寶貴,也就願意成為基督徒。二姐不但把福音帶給家人,她更經常利用假期往返廣州,向親友傳福音。她在家族中被稱為「送禮物的人」,因為無論處身何地,她都不忘與別人分享「救恩」這份禮物。她是我十分敬重和深感佩服的人物,她的愛心和信心,把基督信仰的力量活活呈現出來。無獨有偶,二姐、我和五妹都分別嫁了給三位牧師,數一數三代人共有十二位傳道牧者,是何等奇妙的恩典和福氣。
找到有志氣的另一半
我和丈夫麥希真是在敎會認識的,時年十四歲,很快就被他的敢作敢為所吸引;正確來說,是他經常把我「想做而不敢做」的都實現出來!記得有次我們上主日學,他不動聲色,把前面女同學的兩條辮子牢牢捆在椅子上,到她想站起來,才發現無法動彈。少年的他充滿陽光創意,卻又異常頑皮搗蛋,起初,我只感到他膽色過人,後來才發現原來我欣賞的是他的志氣。年少時父親敎導我們在選擇配偶時,首要考慮「志氣」,財富和學問反而是其次;當年聽了似懂非懂,卻是潛移默化了。
那些年我家在灣仔,他家在銅鑼灣,每個主日,他必定先步行到我家,然後和我們姊弟結伴同行,到堅道香港浸信敎會守禮拜。回想這段往返敎會的路途,在戰雲密佈的氛圍下,沒想到共同面對艱難的歲月,分享越見坦誠深入。直到盟軍反攻,多次空襲維港一帶,平民經常被流彈炸傷炸死。當灣仔被炸後,家長便禁止我們外出。
他見我們家住的樓房較寬敞,竟然想到借用它來辦「家庭主日學」。他原來很有繪畫天分,把一幅幅聖經故事畫好後,就讓我寫金句,很快招聚了十幾個街童來上課。後來又試過舉辦街頭佈道會,記得他神學剛畢業,便辦了十場晚上露天佈道會。創意和勇氣之外,更是他那傳揚福音的心志,令我認定他要成為我的另一半。
容不下累贅的行裝
師範畢業後,當了三年敎師,我和麥希真結婚,踏上人生另一階段的學習。婚後的八年,我們都在星加坡生活,因為負責當地敎會的西敎士即將退休,希望丈夫能夠接棒。在開荒植堂的日子,我們雖有房子住,但只有主人房是私有的,其他房間都要隨時開放給敎會使用。早已習慣了家當輕省,搬屋就不覺困難。聖經豈不形容我們在世只是客旅,真正的客旅實在容不下累贅的行裝。
當我們在星加坡和馬來西亞建立粵語敎會後,丈夫感悟培育的重要,希望能進入神學院造就更多青年人,便和我分享回港進修的想法。這時候,兩個女兒已經出生,是個四口之家了。經過禱告,我們決定舉家回港。
留港的四年間,我重回曾經任敎的小學,沒想過獲委以校長的重任。雖得信任但也感自信不足,主動要求由敎務主任做起,但畢竟是自己喜愛的工作,漸漸就如魚得水,樂在其中。不過,丈夫則正好相反,他絕對是個離開校園多年的超齡學生,要天天面對考試功課,追趕死線的種種壓力;而且以往他是家庭的經濟支柱,現在卻由妻子負起養家的責任。可知道,五、六十年代仍是個男性主導經濟的社會,對他來說也是一個考驗。
完成四年進修後,他接受了檳城浸信會神學院的敎學崗位,我們都滿懷期盼的到新工場去。他當然學以致用,全情投入敎學工作。由於我在檳城的身分是僱員家屬,不是公民,不能做任何受薪工作,更遑論敎學!那段日子,我便做個不折不扣的主婦,專心照顧家庭。人在異鄉才明白甚麼叫英雄無用武之地。由於敎會的通用語言是福建語,我完全不懂,其他的常用語是國語或英語,但我最靈光的只有廣東話。謙卑的功課,真是一生的學習。神要我明白自己的有限,回想結婚初期,我常對丈夫說:「這個我不懂,那個我不能……」,丈夫總鼓勵我說:「不要說『我不能!』要說『讓我試試看。』」這句話成了我們人生和事奉的金句。
真的是越搬越輕省
丈夫個性樂觀,凡事持開放態度,不怕迎難而上。我雖然內心充滿激情和夢想,卻缺乏勇氣和動力;丈夫讓我更認識自己,更有勇氣去發揮個人的潛能,我對他是由衷的佩服。聖經敎導妻子應當順服丈夫,讓他作自己的頭;但丈夫也得愛妻子,甚至到捨己的地步。就是說彼此也要學習為對方付出,不斷操練愛的功課。當我們年紀越大,就越體會互補不足,互相扶持的重要。丈夫因多年糖尿病影響,現在已完全失去視力,他甚麼也不能閱讀,我便成了他的「眼睛」,有時我會聽得不清楚,他就成了我的「耳朵」。院舍的老友記常說我們秤不離砣,心裡一再感恩我們仍然能夠彼此照顧。
我們在星馬事奉廿九年,退休後,從熱烘烘的東南亞搬到冷冰冰的多倫多,因為幼女移居加國多年,很想和我們一起生活。我倆明白女兒的孝順和心意,倒更想給他們自主和空間,最終因當地老人院舍的安排未能配合我倆彼此照顧的需要,我們決定離開,又再回歸香港老家。最後一次,是一人一個行李箱,真的是越搬越輕省!
我們入住頤養院這幾年,院舍生活都適應得很好,再次體會到神所預備的總是超過我們所想所求的。與老友記們一起生活,更明白長者需要學懂與後輩的相處之道,便把自己的觀察和一點心得寫成一本小書,希望與別人分享,也帶來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