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人都叫我蕭Sir,但間中仍聽到有人稱呼我「蕭笙叔個仔」。父親離世已十多年,他熱愛電視工作,曾編寫過無數膾炙人口的劇集。若說人生如戲,相信他都想把最美的劇本留給自己和兒女,不過現實的人生並非完美。在我五歲時父母已經離異,雖然我是家中老大,卻是最頑皮又反叛……。
從片場到新娘潭
我在片場度過整個小學階段,因那正是父親日以繼夜為事業打拼的時期,片場成了我們兄弟姊妹的遊樂場。每天放學後,我們就留在片場做功課、玩遊戲、打瞌睡、吃晚飯……,直到父親工作完畢。在這片瞬間當作永恆的虛擬空間,我見證過多位巨星的誕生,看到流離光影如何成就他們的傳奇。事實上,我的童年彷彿也是虛擬的,在不經意和放任中逝去;沒有父母的呵護或督責,也沒有朋輩的互動或競爭,甚至每天所目睹的,根本不是一個真實的世界。
渾渾噩噩地踏入青少年期,當時父親已經薄有名氣,一面擔任導演,一面創作劇本,忙得不可開交。為了方便與藝人接觸和安靜地編寫劇本,他長期租住在一個酒店房間,而我口袋中日益豐厚的零用錢,反映出他的事業正穩步邁向高峰。他知道我的學業成績每況愈下,又不能循規蹈矩地融入校園生活中,就一直讓我與他待在一起。但其實他自己忙得天昏地暗,連陪伴我的時間都沒有,更談不上教導。
還記得中學第一年,我在一所英文中學就讀,除了上中國語文科,其他都跟不上,就好像個「聾啞人士」!日間,我糊裏糊塗在酒店和學校之間往來;晚上,就常常溜到附近的電影院去看午夜場,逃避無法排遣的孤獨感。轉校已是意料中事,可惜的是想在學店完成中二也勉強不來。期間又因父親經常穿梭往返東南亞拍電影,最終我被安排到大埔一所中學寄宿。雖然遠離誘人的場所,卻無法讓我的學業重回正軌;相反,天空海闊任鳥飛,逃學變成等閒事,我經常和幾個同伴騎單車出走,流連於新娘潭山野之間,還壯大了日後走入歧途的膽量。
我在江湖的日子
中三輟學後,父親唯有把我放於慈雲山徙置區與祖母同住,這一帶正是當年黑社會的大本營。苦悶寂寞的少年一向是幫會吸納的對象,而我需要的是同齡玩伴和消耗過剩精力的途徑,我們有點相逢恨晚,一拍即合。人在江湖的頭兩年,可以用八個字來總結,就是「吃喝玩樂、惹事生非!」年少的我,並不曉得這一切根本無助於解決心靈的苦悶和寂寞。
出於好奇和好勝,我在十七歲那年開始吸食海洛英(俗稱白粉),還記得首次吸毒其實很難受,因為身體有抗拒的本能反應;不過自傲比抗拒更大,心裡想毒癮只會發生在意志軟弱的人身上。但經歷幾次吸食後,產生脫離現實的亢奮和迷糊感覺,就不知不覺愈陷愈深了。染上毒癮後,我從一個精力充沛、活躍起勁的年輕人,淪為一名軟弱無力的癮君子。起初是向家人用各種藉口要錢,慢慢變成苛索、爭執,甚至偷竊、變賣……;最後被父親逐出家門,開始一段流離失所的生活。離家後每天挖空心思,只為解決吸毒的開銷和毒癮發作的煎熬;東藏西躲,惶惶不可終日,擔心碰上警員,也害怕與人接觸,甚至不想面對自己,而最叫人沮喪的,是每一次戒毒失敗帶來的內疚感和絕望。
和很多癮君子一樣,我沒有想過自己會加入這個「道友」行列,更沒有想到要脫離竟會是如此艱辛痛苦。毒品的可怕不單讓我舉目無親,有家歸不得,又教我抬不起頭,自絕所有的人際網絡;並且它蠶食我的意志,摧毀我的自信,也把我的心靈困於牢籠。每次吸食白粉後,我都會狠下決心,說「這是最後一次」,但只要心中有任何不快,自然而然會想到以毒品來麻醉,我的理智雖然說「不」,行出來卻完全身不由己!
從身不由己到重拾自由
大概過了兩年這種行屍走肉的日子,我的毒癖每天在加深,體力也日益減退。有一天,我拖著孱弱的身軀,躲在城寨一個暗無天日的角落,給自己注射白粉針,當手上仍然拿著針筒的剎那,心中猛然湧出一陣悲涼,萬念俱灰,了無生趣;聽說不少「道友」就在這樣的角落死去,我也不想再苦撐下去了!正當我預備用那個空針筒來了結生命的一刻,耳邊竟然響起一個微小聲音:「人生到底有甚麼意義?」我即時愣住,丟下針筒,轉念要給自己一個機會,起碼要回答以上的問題。
這事過了不久,有一天如常地無所事事,呆坐在路旁的欄杆上,忽然聽到有人呼喚「蕭智剛」,這名字於我是既熟悉又陌生!江湖人皆用化名別號,可能名字都蘊含父母的期望,太尊貴,也太沉重——而招呼我的,竟然是曾經一度叱吒風雲的慈雲山十三太保頭目陳慎芝。原來他和幾個信徒義工,辦了個「青年茶座」,邀請我去茶聚閒聊,實際上是為吸毒者而設的福音平台,他們又在竹園區一所平房成立了「互愛團契」,就是一個戒毒中心。在一次茶聚後,他鼓勵我嘗試以信耶穌、靠祈禱來戒除毒癮。聽來仿似天方夜譚,但面對他這個脫胎換骨的過來人,就算半信半疑,也願姑且一試。
戒毒的頭一天最辛苦,毒癮發作時,涕淚交流,發冷發熱,全身骨痛,上吐下瀉……,最大的挑戰不是身體的痛苦,而是內心的掙扎,皆因竹園區原是白粉拆家的天下,只要踏出中心,毒品立即唾手可得,那一刻可謂內外交戰,但我知道這次是我不能錯失的機會!幸好陳慎芝和其他弟兄輪流來服侍我,不停為我禱告,又鼓勵我自己禱告。想不到禱告成為我人生的轉捩點,可說是我重生的憑證。禱告真的讓我得力,身體的狀況也慢慢舒緩,而且還可以安然睡覺,實在不可思議!到了第三天,已經感到身體不再受毒品控制;最終我用了七天,完全擺脫三年白粉的捆鎖,同時戒除極深的煙癮,還卸下多年粗言穢語的惡習。這一切都全憑禱告,我的感恩實在無法言喻,從前身不由己,如今得回自由。記得我當時曾經許諾:「耶穌,要是袮能改變我,我願意委身給你!」
我在二十歲那年戒掉毒癮,剛碰上電視發展的黃金歲月,父親加入了麗的電視不久,許多人慫恿我把握機會入行,認為必有一番作為。但我恐怕受不住外面的引誘,重投毒海,因此決定繼續留在中心,當一名學徒,一則堅固自己,二則學習服侍。起初也是出於一種回饋的心態,卻不經意地留了四年,並且是人生最刻苦的四年。
謙卑是要操練出來
作為學徒,我的主要工作是服侍中心的戒毒者,任何有關他們生活的需要,都是我的工作範圍。我在中心留宿,睡一張摺疊床,晚桁朝拆,四年如是。還記得那些戒毒者,身體非常軟弱,起居生活都需要別人照顧,每天除了打掃房間外,也替他們手洗浸透汗水的骯髒衣服,甚至內衣褲。不過,印象最深刻的一件事,要數在隆冬的一個晚上;我負責照顧的老弟兄因為腹瀉的緣故,半夜七次喚醒我,要我攙扶他上廁所。
惱人的是,上廁所就必須走出中心,橫過馬路到對面的公共廁所,每次我拿著衛生紙、瑟縮站在又髒又臭的廁格外,既擔心他可能無力昏倒,又嫌他在裡面待得太久,對當時血氣方剛的我,絕對是耐性和愛心的熬煉。現在回想才明白苦差最能造就人的生命,因為謙卑是要操練出來的。那段日子,我重拾書包,並在一所成人夜中學進修,直到中五畢業。
夜中學畢業前一年,我開始思考人生的大方向。我有機會在一間福音書室工作,負責書店所有進出存貨的記錄,由於空間有限,我的辦公地點就假借在樓層的小小茶水間。浩瀚書海對我原是個陌生世界,但浸淫其中,就發現自己的不足,思維因而得到養分和啟迪。在那裡我每天又有機會接觸福音團契的幹事,更認識了突破機構的多位元老;沒想過就在這狹小空間,讓我與胸懷大志的弟兄姊妹互動交流,更被他們服侍年青人的心志所感染。
機會不在乎準備
1982年,我在教會弟兄姐妹的支持下,毅然報讀神學院辦的首屆基層福音工作者文憑課程, 1985年畢業時三十歲,同年結婚,接著加入突破機構,負責青少年福音外展工作,透過行山、定向、歷奇等野外活動,讓青少年在大自然中認識福音。我在「突破」度過豐富的十年,見到社會在急劇發展,覺得青年事工必須專業化,才能跟上時代的步伐。踏入不惑之年,我選擇再度走入校園裝備自己,在大學進修社工學位課程。
我上大學那幾年,兒子正在上小學,這段日子是我和兒子建立關係的大好機會,也可以說是我童年的一個補償!經歷過一個孤獨的童年,尤其體會家庭生活的重要,父子情是怎樣建立起來的?我沒有藍本參考,但記得小時候渴望有人陪伴,害怕孤獨,就深知孩子最需要是父母的陪伴。其實當年我手上參與的公職不少,被選為傑青以後就更加忙碌,所以必須刻意安排與孩子一起的時光。我便為自己定下規矩,每周三次和他一起晚飯,周末和禮拜天是家庭日,平日盡量抽空接送他上、下課,陪他遊戲,跟他談話,晚上給他說故事,假期為他預備節目等等。
聽起來一切都是為孩子付出,但原來父母從中獲得的,實在難以估計!因為和孩子建立了關係,他自然尊重父母,言聽計從。記得在兒子小時候,我們夫婦定下許多家規,為他建立正確的價值觀,他完全不會抗拒,而且良好關係的效益是一生之久,兒子今天已經長大成人,仍然非常重視我的意見,事事與我有商有量。
獲得註冊社工資格後,我創立了一所以輔導與歷奇結合的軍訓營,希望藉著禱告、紀律、輔導和醫療,給予有沉溺行為的隱蔽青年一個更新的機會,協助他們重返正途。天父在我的人生中給予一次再一次的機會,都不是我配得的,只是祂沒有放棄我,我才懂得不放棄自己。所以我對年青人的行軍格言是:「我見過你成功,我見過你失敗,我未見過你放棄!」常聽說「機會」只留給有準備的人,但「機會」真的那麼吝嗇和挑剔嗎?機會不在乎準備,在乎不放棄,這是我過去數十年的經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