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人生遇上兩個一生緊隨的重病,又因重病帶來的種種障礙、失去,若要怨天尤人,誰可批評你的不是?若說做人應要勇敢向前,排除萬難,不要被困難所克服,又談何容易?若說做人要樂觀、積極,從好處去想,這又豈是一個容易的轉念?當感到被可憐、自專心受挫;當沒人理會、感到不被重視時,人可如何自處?世間很多做人的道理、哲學,甚至不同的宗教信仰都為面對重病、苦難的人作出解釋,也提供面對的方法。至於我,這數十個寒暑卻在經歷中有所發現。
先天病患帶來身心的傷痛
從小,我就面對分離,一家三口總不能齊齊整整的住在同一屋簷下。
由於患了先天外胚層發育不良症,出生時的我,除了指甲不明顯之外,本是一切如常的。可是,三歲那年,眼角膜開始混濁,視力也漸漸模糊,這情況一直惡化;兩年後,中國政府才批准祖母帶我來港就醫,縱然可以與父親團聚,但就要與母親分離。被確診永久失明之後,我被安排入讀寄宿盲校,雖與父親相聚,可惜仍是要分離。每年暑假,我可回鄉與母親團聚,卻每次都要經歷離別母親的情景:我在車上聲嘶力竭地哭,汽車卻在無情地前進,雙目失明的我,深感母親是呆站路旁,默然垂淚,目送汽車把我帶走,內心充滿的是難過、無能為力及自責。此情此景,刻骨銘心。
因這重病,我來港就醫並被確診失明,除此以外,指甲、指頭、關節和手掌的皮膚會隨著年紀,逐漸變質扭曲,令不知情的人以為我這是傳染病,不敢觸摸我或是與我握手。為了接受教育及照顧,我經常與母親聚而又散,這些童年之痛,相比失明,也做成很大的痛苦。這些經年累月的分離,一直影響著我的性格和成長,例如當宿營曲終人散時,我就會不期然地泣不成聲,直至長大,我才意識到原來是把和母親分離之痛,投射到其他相類似的處境上,抒發內心的傷痛。同時,由於自小和母親的分離都是不由自己掌控,以致對一切關係既想千方百計地操控,卻又會表現得滿不在乎,終日活在矛盾和不安中。
母親在內地、父親在港已有新的家庭,我就住宿盲人學校,不但缺乏安全感,在缺乏家庭溫暖、母愛和教養的情況下,內心充滿憤怒,形成了無理、霸道、不友善的性格。雖然身處盲人學校,大家都是同一遭遇,同聲同氣,根本就不知道世界艱難,只是在學習如何不受限制的生活,可沒被歧視或感到不便;但當轉到主流學校升讀中三時,由於所有設施都是為健視人士而設,那時我才開始體會到世界之大,日子之難!例如看不到黑板抄筆記,點字參考書欠奉,天天需要倚靠義工翻譯點字功課,運動課和生物課也無緣問津等,心生比較,不禁悲從中來;而每天往返家、校途中,也多了聽到街坊叫我「盲妹」或者「死盲鬼」。自卑心作祟,我變得自我、我行我素、任意妄為,只懂及時行樂,不顧別人感受,男同學稱我「發電機」,女同學則叫我「辣椒仔」,為了一時之快,我會作弊、說謊,甚至偷同學的零用錢去買好吃的。由於心底充滿苦毒,只要一點不順意,我就會把同學們罵得狗血淋頭。記得有一位師姐,為了息事寧人,竟然當眾跪在我面前求我停止咒罵別人,這令我更加有恃無恐,更加目中無人。
帶著重病面對人生不同階段
無論是甚麼人,都會經歷成長、讀書、工作、戀愛、家庭、生活等階段,就算我有重病,也不例外,都要一一經過。在成長路上,我的人生是否就要受著因重病形成的負面性格支配,成為一個經常把自己的傷痛、自卑發洩在別人身上的「惡人」?
世事難料,記得在一個宿營頒獎會中,義工們竟然給我頒發了一個「最受歡迎獎」,這實在令我百思不得其解,相信在場的師生們一時都瞠目結舌,如墮五里霧中!另有一次在一個聯歡會中,我被抽中領獎,當時,司儀向著全場宣布,得獎者是一位漂亮的女孩子,想不到司儀的一句話,竟然令我這個一向不懂自重自愛的野少女,立時重拾了自信。這兩次的經歷,給了我肯定和接納,讓我知道自己原來是可愛的,是有人在乎和欣賞的;那隱藏的自卑原來從沒離開過我,它只是用我行我素、不考慮別人的包裝來表達自己。自此以後,我對自己有新的評價:我是好的。
由於盲校的中學課程不是完整的七年,若要完成整個中學課程,除非轉到主流學校,否則,就沒機會讀下去了。前路茫茫之際,一間知名中學的校長竟然願意取錄我升讀中三,沒有盲人設備的主流名校竟然讓我入讀,實在不是一件順理成章的事情。然而,完成中學後,還可繼續讀書嗎?就算有理想的學業成績,也不是易事,我也明白自己的重病將會是學校考慮的因素,因為那個年代,大學的傷殘設備實在不足。所以,縱然我有機會修讀行政秘書課程,卻遇到種種技術限制,學成的機會微乎其微。沒想到、也非順理成章的是盲人輔導會的一位牧師知道我的情況後,竟然資助我到英國進修。想到那個年代要能出國進修,可不是易事,就算學業成績、學習能力、適應能力、語言能力都可配合,經濟卻是一個能否成功出國的重要決定因素,沒想到一位與我非親非故的牧師竟然那麼慷慨。
完成學業,回港求職,我是一位盲人,如何勝任秘書呢?就算我自信能夠,就算僱主看到我的履歷後感到滿意,只要一知道我是失明人士,就卻步了。經歷了七個月的申請、面試、考核、不斷被拒,營營役役,挫敗、無奈,真是欲哭無淚。尋找工作真不易,處處碰壁,但卻再次遇上非順理成章、非必然的事。一位醫院主管再找秘書不獲的多個月後,竟然決定聘用我;上工當日,同事們都說這職位一直懸空,像是留給我的。是的,我也有這感覺。
工作多年,我也如普通人一般曾經談戀愛,但也像很多人一樣,沒有結婚,沒有新的家庭。雖然我沒有結婚生子,但是我卻有機會陪伴一對侄兒女們成長,也陪伴了一些破碎家庭,也與已婚人士同行。重病像要扭曲我的人生,但我經歷的卻不是這樣,似乎默默地有著許多並非順理成章的恩典。
看不到,還要走不動?
縱使先天外胚層發育不良症引致失明,但醫生沒有放棄我,一直為我尋求不受這病影響而可恢復視力的方法,所以,我也曾有機會接受視網膜移植手術,先是左眼,繼而是右眼。每次手術後,我都可以逐漸恢復視力,看到眼前的事物,甚是興奮,但同時間排斥也逐步出現,最後還是看不到,左眼情況如是,以為右眼情況不會,沒想到也是如是,由充滿希望到看見了,之後重回看不見的情境,由得到失、再得再失,那心情著實難以言喻。醫療機構沒放棄我,醫生為我進行最好的手術,我抓緊每一個機會,嘗試、失敗、再嘗試,結果,仍是失明。傷心過後,深思細想,這事臨到我,總有其意思,我慢慢接受下來,繼續我的人生路。是的,經歷很痛,但這經歷卻又令我存了一份心同感受的明白,更能體會那些眼力健全卻之後失明的人的心情。
先天的病症除了影響視力,及至最終失明,它也令我手腳掌的皮膚隨著年紀而逐漸變得乾硬和脆弱。在2010年底,右腳腳跟皮膚破裂後無法癒合,還長出一個輪狀細胞皮膚腫瘤來。醫生替我切除了腫瘤和做皮瓣手術後,一年多也不能癒合,甚至導致痛不欲生的骨髓炎,重劑量抗生素和中西結合治療,甚至七次刮骨也是徒勞無功,最終因發現癌細胞已經轉移到腹股溝的淋巴核,無可奈何唯有破釜沉舟切除小腿,期盼穿上義肢便可重新行走自如。誰知過了幾年,左腳不勝負荷,腳跟皮膚破裂,同樣長出腫瘤來,為免重蹈癌細胞轉移的覆轍,只好忍痛,在2015年中接受截肢,把唯一的左小腿也切除了。
從2010年出現病徵,到2015年再次接受截肢的六年間,由於經常進出醫院,家人和我都疲於奔命,崩潰、抑鬱一觸即發。那段日子,親友們關懷、探訪,還有發來訊息安慰鼓勵,陪我外出聚會用餐,讓我得以散心。他們還顧及到我那位孤單的母親,並且透過電話和造訪,讓她抒發情緒,以解及時之困,她們的愛心,令我住院也稍覺安心。我再一次經歷:重病可以傷人的身體,卻不能害人的心靈;只是,失去了兩小腿,我還可以站起來嗎?想到我已失明,但心靈仍是健壯,可以排除萬難,出入自如、工作、照顧自己,我就嘗試用義肢,希望仍可維持之前的生活方式。沒想到我居然那麼堅持,滿有毅力,在過程中,能克服一切疼痛,排除萬難,終於穿上一雙義肢,繼續過去的生活方式、上班,還可四處旅遊,真有彷如隔世之感。
心靈眼睛沒有盲、心靈雙腳仍在走
多年來,重病引致失明、皮膚變得乾硬和脆弱,之後因癌病切去兩隻小腿,近年更在偶然情況下確診心臟主動脈心瓣鈣化,導至血液倒流,上下壓距離很大,有時會心跳加速影響呼吸,曾經幾度短暫窒息。危險訊號響了,生命備受身體的狀況威脅,其實可以在一剎那間就撒手人寰。
旁人或會認為重病與重病帶來失去、傷痛,似是不可能正常生活,一生都要倚靠旁人照顧,但事實又不盡是如此,也非一般人的想法──重病又重病,身體因此殘缺,真慘啊!我雖有重病,但我也有很多美好的經歷。昔日,我被欣賞,建立自信、積極的性格;在當日傷殘設備不普及的社會,入讀主流學校,且是數一數二的名校;出國留學已不易,且有經濟支持;就算處處碰壁,也找到稱心的工作;以致買樓、供養母親、與親友重建關係、出入自如、出外旅遊,這些都不因身體殘障而失去;最寶貴的,是我也可以去醫院探訪病人、經濟資助有需要的人、分享人生、鼓勵身陷困境的人,這些可不是沒病的人的專利,重病的我也可以一一經歷。
耶穌曾說:太陽不但照好人,也照歹人;我會說:太陽不但照健全的人,也照重病的人。聖經裡也有這樣一句說話:「耶和華是我的牧者,我必不至缺乏。」(詩篇23:1),對我來說,身體或有缺欠,生活所需卻從不缺乏,心靈的需要也是滿滿的。
誰能使瞎子看見?我盲了,但心靈之窗沒有盲,仍能看見前路,仍能看見身邊很多好人好事,仍能看到源源不絕的供應。誰能使瘸子行走?我跛了,心靈雙腳仍在行動,仍可好好的生活、做有意義的事。
經歷之前,或會迷茫,經歷再經歷,就成為印證,在有了重病的人生路上,仍能看見上主賜予豐盛的恩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