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前,紓緩治療病房來了一位行乞數十載、年約六十多歲的末期肺癌男病人,生命餘下的日子不多。他蓬頭垢面、目光呆滯、面容拘束,經過初部身體檢查和精神評估後,發覺他神智正常、對答清晰。他將携來大包小包的行李、牀邊櫃和椅子築成一道防衛線,把自己圍攏起來,就像是要把自己跟其他人分隔開似的。
藥物紓緩了他的胸痛和氣促,一個早上,我問他是否願意讓我們協助他沐浴洗頭,想不到他竟然表示願意,而且十分合作。風餐露宿大半生的他,身體比較骯髒,但我們並沒有嫌棄,一次又一次的為他清潔身體,使身上積累經年的異味漸漸退去。隨着身上異味的消失,嘗透世態炎涼的他,面上的木訥與拘緊開始淡化;醫護人員的服務態度敎他感到自己與一般病人無異,他開始變得從容。
一天,他吃過早餐、梳洗後坐在床邊,我剛好走過他身旁,留意到他的樣貌原來五官端正,我便遞給他一面鏡子,跟他說:「黃伯,今天你的精神不錯哇!來!看看自己整齊的模樣。」聽到我稱呼他「黄伯」,他似是有點愕然,好一會兒,半帶疑惑地接過我手中的鏡,端詳著自己鏡內的模樣。頃間,嘴角漸漸展露了一絲含蓄的微笑。至少在那一刻,我知道他是快樂的。我繼續跟他說:「你笑得很好看啊,今天覺得怎麼樣?」從那陣子起,我們開始有了對話。醫護隊工的照顧配合藥物治療,黄伯的痛楚和氣促減少了;後來,他因聽到福音,後來信奉了基督敎。不知不覺間,行李一一挪開,他心裡的牆也隨之溶化,與別人開展了溝通。
一個下午,他突然感到氣促,吃過止氣促藥水後,彎著腰,垂下頭,用雙手緊抱著雙膝坐在病床上,看到他不安的表現,我嘗試把床調高,讓他舒適地半躺著,減輕不適,可是他不同意我的專業判斷;他告訴我這樣坐在病床上才最舒適!「黃伯,原來這樣姿勢對你來說是最舒服的,多謝你敎曉我怎樣幫你!」我把手放在他的膝蓋上,半晌,他抬起頭來對我說:「姑娘,我的大半生,受盡鄙視,沒想到,患病入住醫院,竟然有一群醫護人員,這麼用心地照顧我。還有,我感到最高興的一件事,就是你們叫我『黃伯』。多少年來,從來沒有人這樣叫我。『乞丐』、『老乞丐』就是我的代號 …… 被尊重是可貴的;重拾失去多年的自尊,你可知道我有多快樂!」黃伯的眼中,淚光閃爍。
隨口一句稱呼,只是人與人交往最基本的禮貌,想不到卻使行乞多年的長者,在人生最後的階段,尋回被埋葬已久的尊嚴。這是我抱著平常心服侍病人所意料不到的收穫。我領略到每個病人都是獨特的,都應該被尊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