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心直說:黃伯——尊貴的稱號

  多年前,紓緩治療病房來了一位行乞數十載、年約六十多歲的末期肺癌男病人,生命餘下的日子不多。他蓬頭垢面、目光呆滯、面容拘束,經過初部身體檢查和精神評估後,發覺他神智正常、對答清晰。他將携來大包小包的行李、牀邊櫃和椅子築成一道防衛線,把自己圍攏起來,就像是要把自己跟其他人分隔開似的。

  藥物紓緩了他的胸痛和氣促,一個早上,我問他是否願意讓我們協助他沐浴洗頭,想不到他竟然表示願意,而且十分合作。風餐露宿大半生的他,身體比較骯髒,但我們並沒有嫌棄,一次又一次的為他清潔身體,使身上積累經年的異味漸漸退去。隨着身上異味的消失,嘗透世態炎涼的他,面上的木訥與拘緊開始淡化;醫護人員的服務態度敎他感到自己與一般病人無異,他開始變得從容。

  一天,他吃過早餐、梳洗後坐在床邊,我剛好走過他身旁,留意到他的樣貌原來五官端正,我便遞給他一面鏡子,跟他說:「黃伯,今天你的精神不錯哇!來!看看自己整齊的模樣。」聽到我稱呼他「黄伯」,他似是有點愕然,好一會兒,半帶疑惑地接過我手中的鏡,端詳著自己鏡內的模樣。頃間,嘴角漸漸展露了一絲含蓄的微笑。至少在那一刻,我知道他是快樂的。我繼續跟他說:「你笑得很好看啊,今天覺得怎麼樣?」從那陣子起,我們開始有了對話。醫護隊工的照顧配合藥物治療,黄伯的痛楚和氣促減少了;後來,他因聽到福音,後來信奉了基督敎。不知不覺間,行李一一挪開,他心裡的牆也隨之溶化,與別人開展了溝通。

  一個下午,他突然感到氣促,吃過止氣促藥水後,彎著腰,垂下頭,用雙手緊抱著雙膝坐在病床上,看到他不安的表現,我嘗試把床調高,讓他舒適地半躺著,減輕不適,可是他不同意我的專業判斷;他告訴我這樣坐在病床上才最舒適!「黃伯,原來這樣姿勢對你來說是最舒服的,多謝你敎曉我怎樣幫你!」我把手放在他的膝蓋上,半晌,他抬起頭來對我說:「姑娘,我的大半生,受盡鄙視,沒想到,患病入住醫院,竟然有一群醫護人員,這麼用心地照顧我。還有,我感到最高興的一件事,就是你們叫我『黃伯』。多少年來,從來沒有人這樣叫我。『乞丐』、『老乞丐』就是我的代號 …… 被尊重是可貴的;重拾失去多年的自尊,你可知道我有多快樂!」黃伯的眼中,淚光閃爍。

  隨口一句稱呼,只是人與人交往最基本的禮貌,想不到卻使行乞多年的長者,在人生最後的階段,尋回被埋葬已久的尊嚴。這是我抱著平常心服侍病人所意料不到的收穫。我領略到每個病人都是獨特的,都應該被尊重的。

醫心直說:真係唔打唔得!

  「醫生,唔打針得唔得呀?」這句對白,相信大家都耳熟能詳,這甚至是不少人的心聲。身為糖尿科醫生,每天看門診我都會經常聽到病人對我說這句話。因為對於服食口服糖尿藥的病人,藥物已加至最高劑量,卻仍不能將血糖控制的時候,胰島素針便是我最後一道板斧。可是每次說要打針,差不多每一個患者都會對我說這句話。

  對糖尿病人來說「打針」是一件大事。從向患者提出要打胰島素針那一刻起,便要有心理準備要打「持久戰」,因為不少人都對「針」有不同原因的恐懼。一談起打針,便會觸動他們的神經。無論是昂藏七尺的男子漢,還是七八十歲的婆婆,加藥?可以。戒口?可以。打針?睇多陣先啦!遲 D 先啦!都係唔好啦!

  曾經遇過一位中年男病人,血糖值「爆晒燈」,卻只肯吃藥和戒口。我在門診時用了半個小時,痛陳利弊,終於勸服他入院打胰島素針。將藥量調校好後,他卻指著一條差不多一厘米粗的鐵枝很激動的對我說:「如果有人用比這鐵枝粗的針扎我,我不會害怕;但你要我將針藥打在自己的肚皮上,我是一千個一萬個一億個不可以!」其實打胰島素用的針,是比抽血用的針更幼更短呢!

  至於老人家,他們很常有的一個觀念,就是當醫生對你說:要打針,那就表示自己快不行了。所以一開始打針,就是好像開始了生命的倒數。「聽說某某打了針,過了不久就死了。 」又或者是「某某自從打了針,身子越來越差,還是不要打針好了。」

  要幫助這些糖尿病患者,不單只要讓他們明白自己的病情,還要從心出發,讓他們接受,而非逃避患病這個事實。要讓他們學懂如何與糖尿病這長期病共存,而不是當一隻鴕鳥,任由病情發展至不能挽回的地步。

  「退化」是我常用的一個詞語,作為解釋疾病出現的原因。胰臟老了,退化了,令胰島素分泌不足,所以要打針作補充。而胰島素只有針劑,沒有口服。通常我這樣解釋的話,患者會比較接受自己需要打針這個事實。

  不過,最重要的是這些患者願意去踏出第一步,克服恐懼,積極參與治療。作為醫生,擁有專業知識,醫術怎樣高明也不能令患者打針不痛,也不能令患者戒口和按時服藥。因此,治療的成功與否,患者的主動性十分重要。這就是所謂的「病患授權」 (Patient Empowerment),即是讓患者學會如何自我管理自己的疾病。沒有患者的積極參與,醫生有多多專業的知識也是徒然。

  「打針,快 D 好呀嘛!」你話係唔係?

醫心直說:脫下白袍的衝動?

  又是一個不眠的晚上!

  現在,雖然不再需要晚上駐院工作,但仍不時被召回醫院處理緊急的個案。我想,沒有太多香港人會親身體驗凌晨後的街頭。我可以告訴大家,凌晨二時的旺角比上午十時更熱鬧和煩囂。還有,早上五時的銀龍餐廳,你不難會遇上西裝男摟著艷女,又或是地盤工友整裝待發前的「豪」食。

  可是,這一個不眠的晚上所發生的事情,卻教人心裡劃下一道痕跡!

  傳呼機不偏不倚,也不是首遭在當閉上眼與睡著之間中叫嚷,心裡禁不住咕嚕了一會兒,還是要披上外衣,匆匆駕車飛馳赴院。回到醫院,倉忙換上白袍,便衝上心臟深切治療部看望病人。

  甫踏出電梯,眼前的情景令人愕然!大堂裡熱烘烘,看見的盡是彪形大漢。其中數位臉上仍酒氣濃烈,神情極為焦慮。病房門外轉角處竟站著幾位穿上消防隊衣的,面上也掛上同樣的愁容!

  我心知不妙,也靈機一觸,不如搖電話詢問CCU的護士探個究竟。電話的另一端傳來急速如槍擊般的說話﹕「我們剛接收了一名危殆的心臟病突發病人,現在忙於搶救中。 」她還補上一句,這位病人是一位消防隊長,晚上十時許在同袍為他舉行的榮休晚宴上暈倒,更口吐白沫和神智不清,被急送到醫院,初步診斷為急性心肌梗塞。

  「再來一枝大A,準備8號喉做intubation姑娘請在這裡做 suction! 噢!VF了,快來defib...,charge 200J, clear! Return sinus rhythm,阿Sir你繼續搓,不要停!」

  「好了,有BP了!可是仍然偏低!」這時,她看見了我。眼裡閃了一道光彩。跟著她同樣是急速如槍擊地說﹕「你來得正好,病人55歲, good past health,在宴會中曾訴說心胸悶痛,其後突然暈倒,心電圖顯示前幅心臟心肌梗塞,脈搏微弱,應該 put on IABP(主動脈球囊反博器),及作心臟超聲波檢查等等……

  駐院醫生說的治療方案非常恰當,我當然一一依從,絕不怠慢。 IABP 放好了,正準備將病者轉到心導管室作緊急「通波仔」手術,可惜隊長的心臟再次停頓,接下來再一個循環的搶救無效。他離開了我們!

  這時的CCU,如大戰過後,一切變得死寂。眾人原來熱熾的眼神頓然失去光彩,剩下一臉無奈!唯是門外依然傳來叫喊聲﹕「阿爸!你要撐住呀,明天你生日,我們一家人要齊齊整整去飲茶!」「阿虎哥,你唔好放棄呀!我哋已經約埋下個禮拜日去垂釣,你記唔記得你上次釣咗一條五斤星斑呀?」

  當護士為死者拔去呼吸喉管,我看見主診醫生一聲不發,憤然脫下身上白袍,衝出病房,拂袖而去!她繃緊的面容告訴我,她的心裡是何等的失望!醫生的使命本是搶救生命,可是短短幾年醫者生涯,她已經歷了無數健康的生命,一一從她的手裡溜走。她不斷地反問自己,是否未有好好掌握學了的醫療知識去診治病人?又或是醫療程序中作了錯誤的决定?反思中也可能帶有自責,當心緒亂極時,總會回想為甚麼會踏上醫者不歸路,心裡湧現「脫下白袍」的衝動!

  從她的身上我看見自己的影子。那麼多年的醫者生涯,總有不少曾經想脫下白袍的時刻。沒有一個醫者不曾遇上失敗,最重要的是要緊記成功幫助病人走出病困的例子總比失敗的多許多許多。每一位醫者若然每天能正面肯定他/她的工作,我衷心地祝福他/她,每一次「脫下白袍」的時候,只是他們回家休息,與家人共聚的一刻!

醫心直說:病人其實是老師

  行醫已十九年。還記得起初選擇專科時,我告訴自己,非選內科不可,因為傳統上內科醫生治療的疾病最廣,疾病變化亦最複雜,分科亦最多。但是當我完成高級內科醫學(Advanced Training in Internal Medicine)訓練後,發覺所學懂的醫學知識都是很有限,而治療的都是以肉身的疾病為主,而且很多內科病都是慢性病,根本不能根治,只可以控制或紓緩病情。於是我便投身於老人科及紓緩治療科的專科訓練, 一方面可以對慢性病的治療掌握得準確,另一方面更可在臨終治療上滿足病人的各樣需要。而在紓緩病房內, 每一位臨終病人背後都有一個值得我學習的故事。

  記得一次,在紓緩病房內,我照顧一位約三十多歲的乳癌病人,她因為擔心手術及化療影響外觀,拒絕西醫療法,寧願以氣功治療。 初期接觸她時,我們不能明白,她在癌症末期時仍對西醫療法存疑,拒絕任何可以減輕症狀或紓緩病徵的藥物。照顧她的傭工亦受不了她腫瘤的惡臭而辭職,甚至連她父親及男朋友也不能體諒她的情況而令關係轉差。

  為讓她獲得妥善的照顧,我們先了解她心理的障礙。原來她是一位專業美容師,對天然美這價值觀是非常執著的,甚至認為要比健康及性命重要。她起初因為害怕手術影響她的身材及化療影響她的皮膚容貌,拒絕西醫療法;現在她又不能接受自己的身段受腫瘤侵蝕,於是十分憤怒自己起初的決定,不能原諒自己,並將憤怒投射於家人及醫護人員。於是我向她仔細解釋我們所用藥物的療效,並鼓勵她逐步接受西藥,承諾若有副作用可立即停服。她漸漸明白我們的用心及西藥的療效,願意接受紓緩治療的療程,及面對末期癌病的事實,使身體上的痛楚減至最低,而她與父親的關係亦得以和諧,及完成自己與男朋友的心願。

  無藥可醫,並不等於沒有別的事情可做。其實除了治愈疾病外,醫生還可以藉紓緩治療減輕病人的各種身體不適,照顧病人及其家屬的心理及精神需要。若病人的身體不適得以紓緩,他們的生活素質及身心靈健康都能提升。在身體舒適的情況下,他們就更能珍惜並享受與親人相處的時光,並完成自己的未了心願。

  臨終病人雖是受助者,但我們發覺我們所得到的遠比付出多。他們其實是我們的老師,教我們照顧他們的正確方向,讓我們知道可以怎樣幫助他們。而每個病人的經歷及故事,都促使我們在生命上,價值觀上有更多的反思,並學會珍惜現有,活在當下。

醫心直說:我還會和以前一樣嗎?

  「醫生,我動手術後能像以前一樣過生活嗎?」

  很多病人都會問我這樣的問題。雖然現代醫學有看不盡的文獻和數據,但文獻和數據並不能保證手術後的結果。即使選擇最合適的程序進行治療,也不一定能滿足病人的所有期望。醫生唯一能做的就是盡本分,依據正確的判斷為病人診治。因為很多的骨科手術都是在殘缺不全中再重新建立,而康復的結果也是因應長遠治療來決定。然而,很多病人往往卻過早要求一個完美的結果。

  因此,骨科的訓練越來越注重手術後結果的預測,以及和病人溝通的技巧,使病人能夠在知情和有合理期望下,與醫生一同決定治療方案。另一方面,雖然手術結果決定了大部分日後能達致的復原程度,但手術後的康復療程其實非常重要,往往影響最終能不能達到最理想的治療效果,以及病人日後生活的質素,因此「骨科復康」正是近年發展的重點。

  「骨科復康」正是著重如何在已有的殘障中去克服環境和自我的限制,從而再開展有意義和質素的生活。但意義和質素是因人而異的,「像以前一樣」的理解是一個相當複雜的問題,對一個奧運金牌選手來說,「像以前一樣」可能就是在傷後復出再奪金,但對一個因股骨折而做手術的老人家來說,能獨立生活可能已是最理想的了。以下兩位病人是令我印象最深刻的。

  有一位日籍的老婆婆做了膝關節置換手術,手術後的膝關節痛和活動能力雖然改善了很多,但她仍然很不滿意。細問之下,原來她決定做手術是因她不能蹲下來和家人用膳(這是日本人的習慣),但醫生並沒有在手術前告訴她做完手術後亦不能蹲下(中國人的醫生,又怎會留意這一點),接著我唯有請她帶同家人再來見我,向他們詳細理解她們一家的生活細節,最後家人一起決定了將家具和潔具改動以方便這位婆婆,她就非常滿意了。

  另外有一位因急性大動脈栓塞而右下肢截肢的中年漢,手術後的痛楚久久不能控制,痛症科的醫生用盡各種方法和藥物都無效。我接手時他已對止痛針極度依賴,詳細檢查和問明他最印象深刻的痛楚記憶,原來是手術前病因未明而且不知吉凶的痛苦迷惘狀態。當他能表達出不同階段的感覺,我就鼓勵他用手去刺激患肢,並且學習適應新的生活和對患肢的感覺,他就漸漸脫離了對止痛針藥的依賴,重過新生活。

  由患病到痊癒,要由一連串的決定和適應去湊湊拼拼。作為病者人生路上的協助者,除了專業的技術和知識外,能幫助病人懂得如何抉擇,從而令他能自覺自助亦是相當重要。

  因此,「醫生,我動手術後能像以前一樣過生活嗎?」其實部分的答案是在病者本身。

醫心直說:有情有「義」

按我的經驗,來裝配義肢的人,大都自認自己是倒楣的人。

何婆婆半生在船上生活,一次躉船意外,被鋼纜索斷了小腿,需要截肢。謝女士帶孩子上學,過馬路時被巴士撞倒,最後因傷口發炎,需要切除小腿。曾先生是貨車司機,因交通意外被軚盤壓傷了下肢深層血管,幾天後因組織壞死而需要截肢。盧先生是癮君子,因長期作靜脈注射而血管發炎,整邊下肢需要切除。黃女士在深圳浴足,回港後發高燒,證實感染了食肉菌,需要切除整邊下肢,以保性命。八十多歲的梁婆婆年初發現腳上長了一粒粒的肉瘤,證實是癌症後需要切除小腿。除了他們,還有更多更多。

同樂同哭

不論年紀,來裝配義肢的人,都會是我的長期服務的對象。裝配義肢固然需時,但每次的跟進,也得花上個多小時。作為一個義肢矯形師,為截肢保命的病人,幫他們度配義肢,復康運動,練習行走,都是上班日常面對的工作,而且重複又重複。但對他們來說,這卻是全新的經驗,而且過程充滿艱難、痛楚、甚至不安、焦慮、自卑。因此他們需要適應,有些甚至會抗拒或逃避。所以義肢矯形師必須懂得體諒他們的限制,除了在專業上給他們幫助之外,有時簡單的一句鼓勵說話,與他們閒話家常,也能成為他們的幫助。聖經說要與喜樂的人同喜樂,與哀哭的人同哀哭。原來是有治療效果的。

互相祝福

截肢雖然令人想起心酸,但往往也有感人的故事。何婆婆每次覆診時都有幾位親友陪伴,不會寂寞。謝女士裝配義肢後間中仍有不適的情況,丈夫就將她背著回家,這種溫馨豈不是每一對結婚多年的夫婦所羨慕?曾先生與盧先生因同期裝配義肢,成為戰友,每次來到練習時,熱鬧非常。黃女士生性樂觀,別人見她裝配義肢後,仍然努力生活,從中也得到幫助。梁婆婆裝配義肢後,每天也出外走走,間中也會上酒樓,生活就如正常人一樣。

作為義肢矯形師,在病人最需要的時候,能付出多一點關心,不但讓受助的人得祝福,自己也同樣得到祝福。這多年來,每次見到病人可以從新站立起來,有尊嚴地生活下去,心中就不期然有一份滿足感。

 

醫心直說:他們都像睡美人

  已經是晚上11時了。我提起腳步,悄悄的走進病房,看看他們怎麼樣。好極了!他們都像睡美人一般,還邊睡邊奏出規律的聲音;他們可愛的睡姿,就像捲曲在母腹內的小寶寶。噢!還有他,他還未把眼鏡除下便睡了,咀角還有甜甜的笑意。他們每個都睡得如此安寧,如此放鬆和感到安全,一點兒也感覺不到我的出現。

  在老人內科病房服務只有短短三個月,以前從沒想過原來老人家是如斯的可愛!他們就像小孩子一樣——天真、單純和需要呵護。接觸了他們之後,我對他們有一份莫名的尊敬,因為他們曾經把青春和力量貢獻給社會、默默耕耘,直至年老體弱;現在豈不是我們有機會回餽的時候,好好讓他們得到保護和照顧嗎?

  我很享受當夜班,因為晚上的病房顯得格外寧靜,一切都變得慢下來;當然,有時也有獨自一人孤單和無助的感覺。不過,這一份孤寂的感覺很快就會被病房中的安詳所驅散。因此,雖然晚上巡房並非我的份內工作,但我卻很喜歡走到病人當中,看看他們是否能夠入睡。

  醫院對病人來說並不是一個可愛的地方,因為這裡不是他們的家。他們所穿的、所吃的、所用的,所躺著的床,都不是熟悉的,也是沒有感情的。但他們都知道自己有病,需要在這裡受照顧。所以這裡對他們來說是一個既提供安全感,卻又讓他們有點不安的地方。在這裡,他們連僅有的私人空間也沒有,甚至要面對無法預知的未來。他們不能再掌控自己的健康,甚至起居飲食,差不多每一樣都要假手於人。每每想到,他們竟然如斯的信任我們這些年輕的後輩,把自己的生命交給這些從來都不認識的年輕人手上,任憑我們替他們診斷、醫治和照料,我就不得不更小心和謹慎了。

  睡得好,對一般人來說,是一件很平常的事。但對病人來說,能夠安然合上眼睛,徹夜入眠,實在是一件很難得的事。因為疾病帶來的是不安、困惑、疼痛、埋怨、恐懼、甚或是絕望。所以每當夜闌人靜的時候,病人的思緒或會更加起伏,往往難以入睡。所以每次當我深宵巡房時,看見他們一臉安睡的樣子,都會帶給我莫大的滿足和欣慰。

  我很慶幸自己能夠在醫院遇上這些可愛的老人家。他們時常提醒我要以三個“P”作為自己的座右銘:Proficiency(精湛的醫術)、Passionate(火熱的情懷)和Perspective (清晰的目標)。但願每一個醫院的病人都能夠對我們這些年輕的醫生有更多的信任,並且安心地接受我們的照顧與關懷。

醫心直說:寶貴的一課

  在內科病房工作,最常接觸到的病人是長者。有不少長者因著長期病患,又或者年紀漸長患上老人痴呆症,不但失去活動能力,更需要長期卧床,甚至說話能力也失去。他們需要很多護理,但卻因不懂表達自己的需要,往往成了醫護人員感到難以「照顧」的一群。剛剛成為醫生時,每次見到這類病人,心裡總是有些不安。面對這些不能溝通的病人,生病時往往被冠以「情況轉差」的診斷,斷症也不容易。那時總是希望病房裡的都是會走會說話的病人。直至一次遇上一位病人,讓我上了寶貴的一課。

  他是一位中年的男病人,身體一直很壯健,因一些糾紛離開了家庭,有十多年時間獨自跑到東南亞做生意。後來他因為嫖妓而染上愛滋病,病發後身體逐漸虛弱,唯有返港就醫,最終由朋友送到醫院。他的抵抗力十分弱,先後感染不同細菌、病毒,每當情況稍為好轉,他又得了新的感染,教我們束手無策。

  他留院的數個月裡,一直為自己的病情擔憂,再加上沒有家人探望,心情十分抑鬱。在巡房以外我有空的時候會去探望他、鼓勵他,因而跟他熟悉了。他很掛念他的兩個兒子,卻因為過去自己做了一些錯事,家人不原諒他,十多年來跟兒子失去了聯絡。他得了重病不能工作,卻又無依無靠,實在是雙重打擊。聽見他的困難,除了轉介社工跟進他生活上的問題,就只能為他禱告。

  他的病況每況愈下。就在他離世前幾天,他的一位朋友居然聯絡上他的兒子。他達成了他的心願,與兒子在病房裡重聚了。第二天他興奮地多謝我為他禱告,說如果還可以出院的話將來要請我上茶樓吃飯來答謝我。我為他感到高興,連忙鼓勵他繼續積極面對病魔。然而我心裡知道他痊癒機會不大,沒幾天他就離世。

  這位病人叫我想到,我們所付出的關心有病人受落固然是對我們的鼓舞。然而平日我所照顧的病人有很多是不能說話的,更不要談說道謝了。正因如此,他們才是最缺乏的,也是最需要我們照顧的一群。我們的工作亦因而顯得更有意義。聖經的一句話說得好,就是「施比受更為有福」。這也是我們需要不斷學習的功課。

醫心直說:知命才能樂天

  每一位醫生都要經歷過一年難忘的實習生涯。作為一位年輕醫生,希望在這裡分享我在實習期間印象深刻的經歷。這經歷使我體會到醫生除了持守專業,醫治病人的身體,也會和病人有心靈的相交,扶助他們的心靈,因為身、心、靈,本是合一的。

  冬天裡的一天,一位九十多歲的病人,因為腰肌膿瘍入院。他的氣管本來就很差,每次差不多讓他出院的時候,他都會因氣喘發作而無法回家。他每次氣喘,我都要為他抽動脈血來檢驗。有一段時間,我每次on call都要給他抽血,我勞苦他更痛苦。因為抽血的緣故,和他熟絡了,常常都和他談天。後來他好轉了,有一天不用抽血,我就特地去探望他並大讚他「叻」,逗得他在氧氣罩後露出了罕有的歡顏。我知道他有很多孫兒,他還自豪地告訴我他的孫兒成家立室有孩子了。那天是年廿九,這天他精神特別好,我們都鼓勵他,說他可以回家四代同堂過新年了。可惜,我剛做好了他的出院文件,就聽護士說他的氣喘突然發作,我實在無法相信這弄人天意,要跑過去親眼驗證這不幸的事實。看到他失落的神情,我欲言而無語,又再為他抽了一大筒的血,勉強安慰了他幾句,自己也感到很無奈。

  大年初一,剛巧我要值班,我向伯伯拜年,如常陪他聊幾句,祝他早日康復,在氧氣罩後的面容,顯得很疲倦,但卻依然很和藹。他並沒有自怨自艾,倒很樂於我每天的「打擾」。他看著我的目光,是對小孩的那種很慈祥的眼神,或許他把我當作他的「孫兒」吧!。後來他的老伴來探訪他,他們緊緊的握著手,幾十年的婚姻,並不用說話,心有靈犀。在現今人與人疏離、紛爭不休的世代,這樣的和諧令我很感動。後來這位伯伯得了肺炎,下了很高劑量的抗生素仍未好轉,還不幸再得了肺水腫,繼而心臟病發,最後他還是未能回家就安息了。

  人生常有事與願違,但我相信,在我和伯伯的相處中,我的鼓勵能讓他得到安慰,而他樂天知命的精神和他奮力抗戰的生命力則叫我得到了動力。雖然是一連串的失望,但卻讓我獲得了啟發,對人生的體會又微微地多了一點:原來有時並不一定要病人由瀕死而康復,才算是大團圓結局。看起來不幸的故事中,若曾存有人間的溫暖和關懷,死亡又有甚麼可怕呢?

  能當上一名醫生是我的福份。我們都曾經立志要當仁心仁術的醫生,希望在未來,能給病人送上更多的溫情和祝福,使世界成為更和諧美滿的住處。

醫心直說:不單是病人的良藥

  前線醫護人員的工作壓力常常使人透不過氣來,在沈重的壓力下,醫護人員擁有的愛心和熱誠,很容易就會耗盡(Burnt out)。如何可以在這些壓力下,作一個精彩而有愛心的醫護人員呢?

  聖經說:「施比受更為有福。 」在我當醫生的生涯裡,很體會這一句說話。

  在我調職在內科受訓的期間,曾遇上一位很特別的病人。他是一位患上末期肺癌的中年男人,由於他不想妻子和兒女擔心,就隱瞞病情,偷偷地在上班時間內走到私家醫院接受化療。後來由於花掉了不少積蓄,病情也漸漸轉差,終於支持不住而入住公立醫院。許多醫護人員知道了後都覺得很感動,而我和幾位基督徒醫生和護士就很希望去關心他,於是便輪流在放工後以非醫護人員的身份去探望他,給他支持和鼓勵。從中我們和這位病人漸漸建立了友誼,也有向他分享基督教的福音和個人的信仰經歷。

  當他病情日漸轉壞的時候,我們除了給他醫學上的治療以外,也有為他祈禱,並希望他可以早日決定相信主耶穌,把生命交到上帝手中。在某日的早上,一位基督徒的護士長就和他作了一個決志信主的祈禱,他就正式的接受了主耶穌的福音,我們知道了都很高興,紛紛走到他的病床去恭喜他。不久,他的妻子兒女們也陸續相信了主耶穌。在往後的日子,雖然他的病情每况愈下,但他和他的家人卻多了一份由信仰而來的平安。最後,我們就和他的家人在醫院裡陪伴他走完了人生的路程。雖然有離別的傷感,但我們仍然彼此支持,並且有著將來可以在天家裡再重聚的安慰和盼望。這個經歷對我有很大的鼓勵,使我明白到只要醫護人員肯付出關心和愛心,是可以為病人帶來許多的祝福和安慰,而自己也可以實踐醫護人員的使命和令生命活得更有意義。

  當我受訓完畢,回到在急症室的崗位裡,內科的經歷也擴濶了我的目光,我也嘗試更多的去關心和了解病人心靈上的需要。在工作裡,除了提供醫學上的診斷和治療外,我也把握機會去安慰傷心的病人,勉勵意圖自殺輕生的,關懷有吸毒嗜酒惡習的,遇到有心靈上需要的,就轉介他們到院牧部跟進或給他們院牧部提供的小冊子。我發現更多的病人臉上可以帶著寬容,甚至是帶著笑容離開急症室,我就不單因為看見病人得著安慰而快樂,也因著工作過得充實而感到滿足。從這些經歷中,我發現本著樂意去付出的關懷和愛心,不單是病人的良藥,也是醫護人員的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