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心分享:張達明

雖然我是在大學教書,而且經常在公開場合發言,又接受傳媒訪問,其實我曾經是膽怯及充滿自卑的人;雖然我是理科出身,並以法律作為專業,一直堅持證據邏輯,不鬧情緒,原來我是個內心深處擁著澎湃感情的人。

獨立刻苦是這樣走來的

  人的處事態度往往關係成長的背景,我也不例外。父母經營士多,雖然辛苦勞碌,卻算得衣食無憂。我排行最小,有兩個哥哥和一個姐姐。因為人手不足,所以我們放學後及假日很多時都要在士多幫手,而且經營士多基本上是年終無休,每年只會在中秋節翌日休假一天。因此暑假未到就望穿秋水地期盼中秋的來臨,可以和父母享受郊遊之樂。

  父母整天都在士多辛勞工作,沒有時間監管我們的學業或課餘活動,從小我們便享有很多自由,但卻懂得向自己的學業負責,不用父母操心。我性格好動,參加了不少的課餘活動。小學是足球及童軍,中學在男校就讀,更愛上跑步、游水、足球、排球、籃球,甚至風帆等運動。學校的生活多姿多彩,所以我很喜歡上學,早上7點前就會回到學校參與體能訓練或越野跑。當時家住土瓜灣馬頭涌道,為了節省交通費,每天6時我就出門,急步10分鐘到九龍城碼頭,以月票坐船到北角,再花18分鐘急步到達皇仁書院。今天獨立和刻苦的個性,也許就是這樣走出來的。

大學生活有如進入了另一世界

  中七高考,慶幸在數理化4主科都考得A1的成績,並獲得獎學金到牛津大學修讀數學。但最後我卻突然「轉軚」,改為在香港大學修讀法律。原因是考慮到要與外國的尖子競爭有點怯場,沒有信心可以成為出色的數學家,覺得當律師前途較為有保障。故此牛津大學雖然非常吸引,最後我還是作了「理智」的選擇,但歸根究底卻是自己內心虛怯害怕失敗。但如今回看,卻看見神明白我的軟弱,並施行奇妙的拯救和帶領。

  法律與數學都講求客觀和理據,但兩個學科的性質卻是截然不同,而且大學與中學的學習模式和要求亦有很大分別。大學生活令我有如進入了另一世界,三年間,我沒有埋首書中,而是享受充實的宿舍生活,並當了兩屆法律學會的幹事。我從自己的小天地,開始走進大社會。

  83年入港大時,中英兩國正積極談判香港回歸問題,大學的學會都十分關注。大學二年級時,我擔任法律學會的外務副主席,亦是大學學生會其中一位評議員。84年中英聯合聲名頒布,作為法律學生,關注《基本法》這史無前例的構思,感到責無旁貸。那些年,我們經常通宵達旦的開會,甚至曾經帶隊去見港澳辦公室主任魯平先生,以法律系學生會的名義表達意見。

  就是這樣孕育了我對社會、時事和政治的關注,並且明白到表達意見和訴求的重要性,但同時也學懂尊重別人同樣有表達意見的權利。當年的同窗,今天有的成為政府主要官員,如律政司長袁國強、廣播處處長鄧忍光,也有一起在港大的同事戴耀廷,《明報》前總編輯劉進圖等,他們的身份位置、觀點立場,各有不同,但我們仍是就事論事,彼此尊重。我覺得這是學法律和追求公義的人,必需要有的處事態度。我慶幸自己在大學裡能夠學會這些。

對信仰的追尋

  三年充實的大學生活轉眼過去, 86年取得法律學士學位。但若要取得法律專業資格,卻必需要再讀一年的法學專業課程(PCLL) ,因此就繼續留在港大進修。那年暑假我選報了美國哈佛大學的一個暑期課程,希望提升英語能力,同時體驗外國生活,更可探望在麻省理工就讀博士的二哥。想不到這個暑期的學習,不單開濶了我的眼界,更啟發了我對信仰的追尋。

  其實年輕人並不會有太多的時間和空間認識自己真實的一面。從小到大,兩餐不成問題、家庭又有溫暖、讀書成績理想,而且有不少朋友,人生算是相當美好。所以一直以來都不感到有需要尋找信仰或心靈的寄托。但在哈佛學習的日子,因為哥哥再三邀請,就勉強地跟他到敎會,但最初總是覺得這信仰是真是假與我無關。可是當我抽離了在香港繁囂緊張的生活,在夜闌人靜時反思生命,開始發覺自己並非沒有需要。

  在別人眼中,我是個高才生和「有料」的人,不應該有自卑感,但這個假設並不正確。大學選科時突然「轉軚」,甚至寧願放棄獎學金到頂尖學府就讀,正是因為自己內心的自卑與虛怯。我更發現自卑和順境與成就並不是背道而馳的。原來自己暗地裡總是將自己的短處與別人的長處相比,自卑感隨之而生。於是我將生命價值建基於外在成就,但越是成功,內心就越是恐懼,因為擔心當順境不再或被人超越之後,自己的價值和被認同亦隨之失去。害怕失敗令我內心不安及不敢展示真我,於是把自己困在安全區內,限制了自己的發展。

  敎會祥和的氣氛令我感動,使我能夠以開放的心靈去聽講道,於是明白到罪與赦免的道理,更感受到敎會裡弟兄姊妹的「真」和 神的愛。在查考聖經時,猛然發覺這位神不是因為我做得好或是要有任何成就貢獻才接納我,而是無條件地愛我。我生命的價值無需依靠外在成就,這令我如釋重負,欣然面對自己的軟弱與不足,願意真心坦誠的與人交往。這次暑期之旅讓我對基督敎的信仰改觀了,回港後,主動到敎會繼續查考聖經,更決定將生命交托給這慈愛真實的神,成為基督徒。

神教導我為誰而活的功課

   87年取得PCLL資格後,我隨即加入了著名的孖士打律師事務所工作,上工不久就被分派協助處理一宗頗大金額的財團借貸,更被安排獨自負責後期簽約的程序,當時戰戰兢兢地順利完成工作,事後也有點自豪。

  沒多久因為要處理另一宗性質類似的個案,就翻查這個案的文件作為參考,豈料發現原來文件出了錯。這個發現立時把我嚇呆了,不敢再看下去,快快把文件夾合上,整個下午心裡一直忐忑不安,無法工作,好不容易捱到放工時間,便到海旁祈禱。當時我感到神要我真誠地面對兩個問題,第一,為甚麼我會這麼害怕?我清楚知道,我不是害怕客戶或公司蒙受損失,因為我知道有補救的方法。所以擔心的不是問題能否解決,而是害怕這個錯誤會影響自己的前途。

  第二個問題是,我是否相信神的安排是最好的?若因這錯誤而被解僱,當不成律師,神仍會給引領安排?當我梳理了內心的不安,謙卑的向神承認自己的軟弱,並立志接受祂一切的安排,即時心內湧流出前所未有的平安與喜樂,經歷了聖經所應許「出人意外」的平安。

  翌日回到辦公室,把之前不敢面對的文件又重看一遍,準備向上司請罪。這才發現原來有錯的文件,都是沒有給客人簽署的備用副本,客人所簽的版本都沒有出錯。除了感謝神的保守之外,我更感到這是神敎導我信心與誠實,謙卑和順服的功課,令我日後面對種種難關及工作壓力時能處之泰然,笑看成敗得失。因為知道神只要我做一個忠心的管家,在神喜悅的事上盡力而為。以後工作除了加倍小心之外,誠實盡忠是我最大的堅持。

人生不單單為事業打拼

  89年,正式成為律師,專門處理民事訴訟。律師行的工作十分充實,也有一定的滿足感和算是豐厚的收入,但承擔的責任和工作量卻不斷增加。93年,我和寶英結婚了;94年,30歲剛出頭便被委任為法律改革委員會成員,律師行亦晉升我為合夥人,事業可謂一帆風順。

  但神卻讓我清楚知道人生的追求不在於為事業打拼。我寶貴的時間及有限的青春不應該單單放在工作上,而要有時間陪伴家人和追求生命的成長。於是禱告求神安排另一份的工作,當時考慮過不同的選擇,但卻從未有認真考慮到大學敎法律。因為一想到要站在講臺前,對著學生以英語講解複雜的法律概念,便感到害怕。在一次偶然的機會,與在港大敎書的同窗好友戴耀廷聊天,得悉他正在享受一年多的悠長「安息年假期」,實在令我非常羨慕。於是我再重新思想禱告,想到敎學可以有的「自由」,感到神既然讓我累積了多年的法律實戰經驗,應可補足較為偏重純學術理論的敎學模式。

  在96年知道港大法律學院有講師空缺,就立刻去信應徵,滿以為憑著自己豐富的執業經驗及事業成就,再加上得到數位有份量的資深大律師及敎授的鼎力推薦,獲取錄應不成問題。但最後學院卻決定聘用另一位應徵者,神藉此再次提醒我要心存謙卑。事情很快又峰迴路轉,港大突然又多了一個講師空缺,在後補錄用名單上的我便得到聘任。相信是神要我不單學習謙卑的功課,更要我清楚知道,是祂放我這個崗位上。轉眼在港大敎學已愈17年,雖然也經歷不少困難壓力,有時甚至比當律師時更為忙碌,亦沒有放過多少次長假,但我卻是常常充滿喜樂平安,最難得的是讓我有機會服務社會,參與法律改革、監警會、特首選舉委員會、主持房屋及建築物條例上訴等,讓我實踐公義、關懷社會,捍衛法治。

超越了理性的交托

  寶英和我成長背景與經驗很不相同,彼此性格有很大差異。我是個理性漢子,結婚多年,即使心裡愛她,卻欠一份她所嚮往的濃情和浪漫;而寶英為人感性,對人對事比較執著和容易受傷,亦缺乏安全感。但我們有同一的信仰,願意互相委身,真誠面對矛盾衝突,彼此努力建立基督化的家庭。

  婚後三年,子女分別出生,寶英就辭去小學老師一職,專心照顧一對子女。她是一位稱職的妻子和母親,敏銳家人的需要,並會給我們適時和合宜的幫助和鼓勵。2000年寶英發現乳房有疑似腫瘤,檢查後,只是一場虛驚,但過程卻讓寶英大大經歷神的愛,令一直缺乏安全感的她充滿平安。02年,同樣的異常情況又發生,醫生最初認為多和上次一樣,但結果卻證實是乳癌,而且必須立即做切除手術。原來2000年的虛驚是一次演習。

  從瑪麗醫院出來,我們最初出奇的平靜,即時安排一連串的事情,把握時間商量和部署。但回家後寶英的情緒開始浮現出來,不斷打電話告知相熟的敎會姊妹,哭著請求她們代禱;而我就不停瀏覽網頁,希望掌握更多的診斷和治療資料。直至晚上我們才安靜的跪下禱告。

  當我正為寶英的手術祈禱時,一個前所未有的經歷臨到我,使我超越了以往只有理性的交托,而是情感澎湃的呼求。神又讓我看到自己作為丈夫的不足,我向神認罪,並且祈求祂賜下愛和力量。那一夜的禱告,不但更新了我的信仰經驗,也改變了我和寶英的關係,我們之間的鴻溝被填平了。原來苦難不是只帶來傷害和破壞,它也逼使我們面對自己,當晚深深體會到是神敎曉我們愛的功課。

終於可以用心對話

  寶英抗癌的日子經歷不少起伏,04年她癌症復發,癌細胞轉移至肝臟。之後3年,是無間斷的化療、標靶治療和手術,但她仍充滿平安地堅強面對,並且維持有質素的生活,05年我們一家4口到新西蘭自助旅遊12天,我倆享受珍惜眼前人,為賺回來的每一天感恩。07年初,寶英的病情開始轉壞,情人節的前夕,醫生更給我一個噩耗:寶英可能只能多活兩個星期。雖然我們一直都沒有迴避談論死亡,甚至作了最壞打算。但當知道她快將要離開時,心裡仍是抑壓不了難捨的情緒,獨自痛哭了一場。

  情人節那天,我將醫生的話告訴寶英。豈料她平靜得令我出奇:「其實我早已預備好!」結果我們都沒有哭,反而深情對話,她更柔情的說:「理性的你,終於可以用心和我對話了。 」「我曾不斷追求浪漫的愛情,但神和你給予我不離不棄的愛,才令我得到真正的滿足。 」我們談到她未了的心願和離世後的安排,這真是一個最難忘的情人節。

  再過5天是年初三,也是寶英的生日,她希望能夠舉行「生日.感恩.歡送會」,於是我就通知親友。結果那原本只能容納二百多人的醫院演講廳,擠滿了三百多位親友。寶英和我再次宣讀婚姻盟誓,又再感謝雙親,許多的親友們都給我們祝福;最感動的是一對子女獻給媽媽心意咭,將他們的真情都表白出來。寶英的臉上,流露了無憾的笑容!她以柔弱的聲線滿有平安地說:「神是很真實,雖然要走,但我一生沒有遺憾!」年初六,寶英安詳在我的懷中睡著,輕盈的步上天堂。

實踐「公義」與「憐憫」的平衡

  寶英離開後,在照顧一對子女和敎學之外,我就更多利用自己的法律專業關心社會。對於社會公義的追求,雖然我沒有走在最前線,但一直參與其中,並總是提醒自己要以聖經「行公義、好憐憫,存謙卑的心與神同行」為原則。

  我深信謙卑和與神同行是最重要的,「公義」與「憐憫」必須同樣得到重視,社會才有和平幸福。因此我常常鼓勵敎會和信徒對於社會議題不應該置身事外,要有適度的參與(如政改),但必須尊重不同的意見。

  我願意是身體力行地支持發展民主,雖然民主並不能解決所有問題,但卻是最能體現人人平等及最有效防止專政濫權的制度。但我認為現在的香港發展民主的同時,更需要愛與包容。因為太多對立,太少對話,並不能促進民主;真實的民主,必須尊重別人同樣有表達意見的權利。這是我的堅持。

  近年我主力在香港大學開設了一個「臨床法律敎育課程」,除了讓同學有實戰體驗,更重要是希望培育一群不只著眼「賺錢」,而是有使命感的律師,並且願意用專業去幫助有需要的人,讓弱勢社群也得到法律的保障,實踐「公義」與「憐憫」的平衡。過去4年,我們為400多人免費提供法律諮詢服務,並在資源許可下選取一些個案幫助被告人成功進行上訴。

  當年背著書包,今天站在敎室。雖然已變得頭髮稀疏,但回望我的成長路,心中充滿感恩。我對公義的追求和憐憫的擁抱,依然嚮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