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心分享:謝建泉

我愛說故事,當然少不了會分享別人的故事,無論是我的、或是別人的故事,原來都總有轉捩點,且在不知甚麼時候,似是完結的故事,又被續寫下去。

生活窮困,卻是富足

        我出生於一個本是經濟無憂的家庭,可惜,爸爸的生意不敵當時的種種外圍因素影響而破產了,至今我仍記得債主上門以粗暴方式追債的情景,在不安、不穩的生活中,爸爸最後還是無法翻身,更在我讀中學時因病去世,留下媽媽和我們七兄弟姊妹。在經濟不佳的時代,又遇上貧窮,人總會不開心、埋怨,又或自憐,但正如一些令人尋味的故事一樣,情節總有高低起伏,在窮困的低潮中,正是高潮將要出現的時候。

        那些窮困的日子,除了債主上門令我不開心之外,其他時候,我都可以用開心來形容。原來,開心不一定是因為物質豐富、生活無憂,或是想要甚麼就有甚麼的。當時,日常生活仍是很多不足,衣食住行總要用錢,尤其是在食、住兩方面。爸爸離世後,感恩叔叔照顧我們,不但安排我們的住宿,更給我們每天所需的食物;到屋子要清拆,無容身之所,姨姨又給我們在她那已很擠擁的板間房居住,同一屋簷下,突然多了我們八人,其他住客竟沒抱怨。沒多久,姊姊出身了,有她和哥哥的薪金,我們也入住石屎間隔的房間,不到一百平方呎的空間,是一家八口的空間,但不用上街如廁,又不用打擾別人,我們一家都很開心。

        雖然窮,我們一家的生活起居卻有親友的支持及照顧,吃的不是珍饈百味,卻是豐富的人情味;住的空間雖是擠迫,卻是人間溫暖。生活不用為食住擔憂;讀書方面,在我成長的年代,很多人都因貧窮,或是小小年紀就要工作賺錢養活而沒時間讀書,或是輟學。但我卻有機會入讀一所知名教會學校,改變了這像是難以改寫的命運。在中學,我認識信仰,接受洗禮,這是我人生一個重要而寶貴的轉捩點,能信靠所信的上帝面對人生的種種,特別是日後面對很多的生死、醫治,信仰給了我很多答案。

        在學校,我得到神父對我、也對其他的同學們很實在的照顧。記得有一天,神父見到瘦骨嶙峋的我,立時表示關心,當他發現我多沒吃午餐,或只是早上在家附近吃個平宜的早餐就回校,午餐或是不吃、或是一支維他奶就算了。神父看見發育中的我,心存憐憫,毫無考慮、也不向家長查問,就經常給我錢吃午餐,我心裏很感受到他那份無私的愛心、憐憫及信任。神父更一直支持我的書簿費用,甚至我進入大學,買了人生最貴的課本,神父都沒半點的說法,只有支持,直到我可以課餘補習賺外塊才停止。

        求學的日子,我一方面經歷叔叔、姨姨身體力行的親情,無私的照顧;另一方面,又親嚐學校裏神父們無私的愛,無條件的供應所需。他們不但給了我物質上的供應,更重要是那份不離不棄的愛。他們的支持,更讓我感到被信任、被愛,我不是窮小子,而是「富有」的。這些在艱難中源源不絕的祝福,對於一個處於少年成長期的我來說,相信就是我沒學壞、沒放棄、在眾多富有同學中仍不會自卑,且滿有自信、隨遇而安,樂觀過每一天、塑造人格的營養劑。

母親感化,全心學醫

        媽媽本是一位少奶奶,生活無憂,沒想到先遇爸爸破產,生活一百八十度轉變,繼而多次面對債主臨門,以粗言穢語索錢;之後經歷喪夫之痛,失去了家庭支柱,體弱的她,更要帶著我們七兄弟姊妹寄人籬下。我不懂得如何與她談論當日的種種,處理她的「創傷」,言談間,卻深深感受到她那份無奈卻不放棄的堅持,再苦都要活下去、要負起照顧我們七兄弟姊妹的責任。媽媽的人生故事、做人態度,可能就是一個按鈕,啟動了我生命中助人、堅持、保護人、要負責任的性格。

 

        在媽媽體弱、不能工作的日子,她是一家團結活下去的象徵;而我,就是她的執行者,特別因為兄、姊都出外工作,負了經濟的擔子,我更是表露了被媽媽按鈕啟動的性格。所以,當三位弟弟有爭執時,我這排行第三的小伙子,就成了一家之「主」,管教他們,好保護媽媽、兄、姊,不用為弟弟操心;不但管教弟妹,我更會想盡辦法,只用少量金錢就煮出一家人的飯菜,能安頓家人,我也著實感到自豪。

        求學的日子,媽媽總會陪著我們做功課、溫書,不過,直到多年後,我才知道她其實是文盲,根本不會指導我們學習,更遑論說解答我們的學習難題,有趣的是我們又真的能自己解決學習問題,不用媽媽的指導,破壞了她「學習指導」的專業形象。但她這樣的陪伴,如此的關心我們的學習,在我上大學選科一事上,也自然地主動徵詢她的意見,不會認為她甚麼都不曉。就是這樣,她的陪伴成了伏筆,在選科建議上把我的人生故事從只喜歡數學到學做醫生。

        那年,拿著不大好的會考成績,我問媽媽選讀科目的意見,媽媽不假思索,建議我讀醫科。其實,作為「學習指導」的媽媽應該會知道我的數學成績是最好的,我的記性又不大好,只有興趣讀數學的,又怎會想到要讀醫科?所以,在大惑不解的情況下,我問媽媽為何建議我讀醫科,她十分肯定的說做醫生不用捱窮。

        作為醫生,責任是醫病,搶救生命;作為腫瘤科醫生,醫治別人的癌症,責無旁貸。媽媽建議我讀醫科,又可會想到我會走進腫瘤專科,做了多年腫瘤科醫生?媽媽患癌,又可會想到我不是她的主診醫生?那年,媽媽確診膽癌,兄弟姊妹們都認為不要讓她知道自已患癌,但媽媽卻像是知道自己時日無多,還說要每次張開眼睛都要見到我在她面前,別無其他原因,就是因為我是醫生。當時我已開展紓緩服務,就決定陪著她走人生最後的日子,每天到醫院陪伴她,直至她離世。

接納限制,醫治紓緩

        完成醫科的學習,也是時候選擇專科進修,沒想到單純為了個人需要的選擇,就成為我往後人生服務腫瘤病人的伏線。在醫科實習的日子,我經常要夜間當值,身心疲累,內心已響起尋找專科的條件必須要日間工作,不用值夜;此外,當然是容易接受申請修讀及入行。經一番的了解,我選擇了放射診斷科,因在我們那個年代,這是不用夜間值班的一科,不過,由於未有學位,我就先報讀臨床腫瘤科,那是因為這是沒有人報讀的一個學科。本以為是過度而已,只要放射診斷科有位,我就會過去,沒想到一留下來,我就再沒離開臨床腫瘤科。在臨床腫瘤科學習的日子,教授對我很好,用心指導,同事也很好,時刻幫忙,就算夜晚當值,也只是當值,不一定有緊急情況要處理,還有更吸引我留下來的是安排的新症及覆診數目不多,於是,我有時間與病人詳談,了解他們的狀況及需要,更因來接受診治的癌症病人多能治好,心裡十分滿足,也就留了下來。或許我是喜歡數學,內藏計算的習慣,這次計算卻更確定了我要留在臨床腫瘤科。

        在繼續臨床腫瘤科專科培訓的日子久了,我留意到縱使有很多癌症病人都得到醫治,但總有一些是醫不好、最後離世的,但他們的病情與醫好的癌症病人實在沒多大分別,所用的藥物都是一樣的方案,治療人員都是那些醫護,為何會有一些醫不好,有一些又醫好,心裡滿是疑團。剛巧是時候可到英國考專科試,我就帶著這個疑惑出發去考試。

        留英的日子,經多方的了解及觀察,疑惑仍在,也就是說從醫療的角度看,就算是同科、同方式的治療,仍是有醫不好的癌病,這正是醫生常說藥物成效百分比的意思,至於為何總會有些個案是醫不好的,或者這仍是醫學的局限,就算世界性極有名的醫生也找不到原因,可見,這不只是醫療的限制,更是人的限制,人生總有不能解決的事情,只待找出解決方法,但不一定找到。帶著這醒覺回港,我開始在公立醫院擔任臨床腫瘤科專科醫生的工作,直至退休。

        雖然醫療有限制,但作為醫治癌症病人的專科醫生,是病人寄望能醫好自己的人,卻未能醫好他們,更要眼看著他們有癥狀地離世,而家人又不知如何照顧時,心裡固然難過,但又不得不承認醫療有限這事實。在無奈中,年少時被愛、被關心、被重視的經歷成為我的提醒及推動力,就像叔叔、姨姨、神父一樣,為他們做一點實質的事吧!所以,我與藥劑師商討,嘗試給病人調較容易入口的止痛藥,讓他們睡得好一點,我更會不時以同理心去聆聽,適時的安慰他們,以及為他們祈禱,回想起來,原來這就是開展紓緩服務的伏筆。曾經有一位病人在家人探訪後,情緒失控,卻因醫生的聆聽,最後能平靜下來,我更體會到心靈的治療也是重要的,尤其在藥物未見成效之時,能明白病人的掙扎、憂慮、需要,也是治療的一種。

        推動及建立紓緩服務後,我也臨界退休的年齡,當日媽媽說「做醫生不用捱窮」的一句話不但讓我做了人生中一件很有意義的事──藉著自己的專業去幫助有需要的人;更讓我在退休後決定不去做私家醫生,因為,我實在無法去收取癌症病人昂貴的醫療費,而這決定也引領我走進生死教育的義務工作。

        病人不幸遇上癌症,其實也是在面對生命這課題,不但是病人本身要面對,更是家人、親友,甚至是醫護人員要思考的課題,退休多年,從事生死教育的工作,我更體會到人必須在自己的人生故事中明白何時要堅持,何時要放手、學習接納;在困難中,如何好好活下去。

人說故事,故事說人

        行醫30年,我聽了很多人的故事,也發現當人在說故事的同時,故事亦道出了主人翁的生活態度。曾有一位年長的癌症病人,當了解治療的方案後,決定不作任何治療,只接受紓緩服務,或許她的家人會認為她是放棄治療,但完結的故事卻是她好好的活到最後的日子,且活得較估計的日子還要長,因她選擇接受。又有一位癌症病人,他的期盼是見到自己在獄中的兒子,我就給他作出安排,最後,他終於見到沒有枷鎖在身的兒子站在自己病床邊,他也好好的活到最後的日子。他們都是接受,順著人生的方向而行。當年的疑惑──同一個病,為何有些醫好,有些用心接受治療,卻總是醫不好,我愈來愈認為可能就是那種接受的心情,不但病人自己要接受,家人、親友、醫護也要接受。

        從開始成長,到今天年老了,我的故事充滿了順逆,也曾有很多轉捩點。回頭一看,雖然我不斷的在說故事,但也像上述的例子,我也在接受,人生的每個情節都在造就我,祝福我,但同時也讓我樂於接受生命的起跌,藉此造就及祝福更多的人,特別是我的病人、紓緩服務的受惠者,以及接觸生死教育的人。

        2008年,我出現失憶的情況,聽了卻沒聽進,說了又再說。經檢查後,確診腦內有一不明東西影響我才出現這現象,當時確診沒甚麼根治的方法,只能一直服藥處理。我當時已感生命無常,思想及接受自己生命將盡。其間,我曾再次失憶,於是我想,若能多活10年,我已很滿足。際此分享,發病至今已12年了,就讓我繼續接受現況,珍惜生命,讓自己的生命故事繼續下去,讓我繼續被造就、被祝福,也造就及祝福更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