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心分享:伍桂麟

後現代是個多變的年代,同時也是個否定一切的年代!
想起惹人爭議的作家David Shields的名句:「關於人生,就是每個人都必死無疑!」看似廢話,但的確道出了人生無法否定的真相。

  中國人相信人傑地靈,或說天時地利,都是指出人和環境的關係密切。我來自一個小康之家,成長於擁有非常豐富視覺元素的中環舊區,日夕浸淫在新舊交替、華洋薈萃的文化氛圍中,加上天生多愁善感,寡言內斂,從小享受安靜獨處,長於觀察聆聽,自然而然就對藝術情有獨鍾。在求學年代,繪畫是我的榮譽和自信來源,慢慢地,許多人把藝術視為我的一個標誌,而它甚至已成為我一種個人形象,有點像一個「藝文青」似的。

  在設計學院畢業後,順理成章地加入設計行業,仿似走進預想好的工作,既能學以致用又能大顯身手,但應該沒有人會想到,我竟然另闢蹊徑,轉入一條常人看為神秘陰暗的小巷。緣於有親友從事殯儀行業的,因利乘便,我亦以兼職的形式參與處理遺體的工作,為期長達五年多之久。一邊從事喜愛的藝術工作,即使收入有限,但另一邊廂的殯儀工作剛巧有可觀收入,我算是平衡了生活所需和興趣之間的需要。

  殯儀是一個很保守和黑箱作業的行業,自己眼見多有不公和「發死人財」之事,希望自己趁年輕時嘗試改變這種生態,可惜個人能力有限,所以尋求在既有事業基礎上作出突破,而我在2010年之時,剛巧遇到香港中文大學聘請遺體防腐師,於是在這年全職進入中大醫學院的解剖室工作。對很多人來說,這是難以理解的,但對我來說,卻是有跡可循,回望過去十多年的光景,重新審視個人的成長和經歷,帶著生死教育的使命,選擇今天的工作,就如拼圖能最終拼砌成畫,堪稱恰如其分。

拼圖一:一顆同理心

  中區彈丸之地,沿山建城,小時候我們幾兄弟和父母住在一幢舊唐樓中,當生活條件稍有改善,即順山勢往上遷移,就算一街之隔,階級已涇渭分明,街道所在的位置,儼然代表社經階層的高低:荷里活道是一個階層,堅道是另一個,羅便臣道又是另一回事……。生於斯,長於斯,幼小的我,也能看得分明 —— 我的學業平凡,心思都放到藝術上去了,肯定不會成為社會上受人重視的主流精英,不會在這條階梯上參與競逐、拾級而上。

  或者是同病相憐吧,對於貧苦和弱勢,我總是常存一份憐憫之心!因為自小酷愛繪畫,但偏偏對顏料的化學成分產生過敏,雙手為此吃盡苦頭,除了痕癢痛楚,還得忍受旁人奇異的目光、同輩的嘲笑和歧視;其實,只要放棄繪畫,所謂皮膚病就迅速不藥而癒。幸好我的性格雖則帶點憂鬱,卻不是負面,亦絕非懦弱退縮之輩,一向處事冷靜平和,感性而不會蓋過理性,相信這是訓練得來的。試想一下,創作之路豈會一帆風順?必須尋尋覓覓,跌跌碰碰,一路摸索走來,讓我學會了堅持、學會不放棄,同時體會有人扶一把的重要。

  憑著這份對弱勢的同理心,內向和沈默都無阻我的正義感,自中學年代開始,就持續參與義工行列,尤其關注無依無靠的獨居老人,看到他們生活拮据,晚景淒涼;然而經常記掛關注的,卻是死後蕭條,殯葬無著落。這份對死亡的不安,不斷蠺蝕他們的生趣。每次面對一張張佈滿皺紋的臉,直視他們茫然無奈的眼神,心底總希望能為他們盡點綿力,做點甚麼……。

拼圖二:「死亡」只是商機?

  外行人視殯儀行業冷僻而詭異,退避三舍,但實際上「殯儀」在香港原來是一種相當高消費而低競爭的商業活動,最難得是全民會主動直接或間接參與;更由於資訊在行內異常封閉,無需廣告或宣傳,顧客仍是源源不絕,形成供求一面倒的現象,因此單就職業本身的穩定性和帶來的可觀收入,非常吸引。記得當初入行,就算是兼職,我竟然除了賺取足夠生活費外,仍可以騰出時間和空間,放下原先全職的設計工作,不必再聽命於客戶,而能以自僱形式,自由選擇個人喜好的設計項目,發展創意和進修,並能參與服事教會的青少年,可見這個行業絕對有利可圖。

  在兼職殯儀工作期間,我是專責防腐和修復遺體的,完全不用涉及生意營銷。但依我所見,大部分逝者離世前與家屬就後事安排溝通不足,可能因為華人社會,對死亡的忌諱根深蒂固,沒有足夠的生前規劃,也沒有周詳的死後安排。家屬在至親離世後,有感死亡已奪去他們最親愛的,以為錢財只是身外物,似乎沒想到正在展開一連串高消費項目,一不留神,便被勸說購買了不相關或價值不對等的用品或服務,殯儀商早已完全掌握消費者的心態;傷痛也削弱了人的判斷力,有些原先精明的消費者,無論是在殯儀商的鼓動下,或是親友們的壓力下,均以殯儀商所謂「以先人的安穩和後人的福蔭」為前提,此情此景,鮮有見到討價還價或再向業內格價的。何況大家一致認為,這是為死者做的最後一件事,何必斤斤計較,更遑論消費者權益?

  當年我才二十多歲,正是思考人生意義和方向的黃金時期,我的信念是:生命神聖、獨特和尊貴,死亡雖然是生命的終點,但要是純粹視「死亡」為商機,已經動搖了人價值的根本!所以,我雖然是半個行內人,卻總是從消費者的角度冷眼旁觀。一個有體面的喪禮,不是每個家庭都負擔得來,何況弱勢社群如獨居老人?

拼圖三:觸碰死亡是「契機」

  處理遺體初期,對我是有點震撼的,但很快就克服過來,工作本身需要一定知識、專注和技巧,想不到十多年設計的專業訓練和藝術修養,對修復遺體竟然大有裨益,猶如給了我一塊跳板,助我把修復工作提升到更高的層次。加上一直以來對美和卓越有份固執的追求,讓我情緒穩定,不會過分投入或抽離,很快我就自信在同業中做得不錯。除了上述的優勢,我同時把一顆同理心投放到工作上去,堅信人對真善美的渴求,其實不分生死!那怕是蓋棺前一刻,家屬都希望摯愛能給他們留下最祥和美好的印象,遺體能復修至最接近生前模樣。我慢慢從家屬的讚許和認同聲中,肯定了工作的意義,知道能帶給家屬一點安慰,就有動力做得越來越好。

  撇除收入和工作滿足感,在無聲無息的冰冷房間觸碰死亡,最寶貴是提供心靈空間,讓人能冷靜思考。接觸過的遺體中,生前有來自貧富兩極的,有地位權力高低參差的,還有壽數、死因和生命歷程各異的;身故後,悲喜跌宕已變得微不足道,最重要的是曾經好好活過,我有幸能在終站給他們一點點服務,為此,我的自我感覺是良好的。但當時年輕的我,對死亡仍懷著許多迷思、深思和反思,特別在每次探訪獨居老人後。

  期間我報讀好些相關課程,如生死學、哀傷輔導等等,原本是為了增值,期望把死亡事業做得更出眾,也開始參與生死教育的義工活動,直到我要面對一具因墮樓而支離破碎的遺體 —— 它屬於一位我自少年時就認識的友伴,我才慢慢離開殯儀行業,投身到生死教育去。

拼圖四:從死看生的醒悟

  死者與我同齡,中學時代已經相識,我們上同一間教會,可說是一起成長的同伴。在出事前夕,知道他為了一些個人問題耿耿於懷,心情壞透,卻沒有用言語表白宣泄,選擇把鬱結掩埋。那天晚上,我曾因記掛不安,打算給他撥個電話問候,但想到大家都是二十來歲的男生,不曉得「心事」應從何說起,自忖也可能幫不上忙,就打消了念頭,希望讓他靜靜思考,過些日子再聯絡。豈料一念成永訣,一通沒有撥出的電話,給自己內心畫下一道深刻的傷痕,生死一線間,事件成為我從死亡反思生命的轉捩點。

  事已至此,我唯一可以為這位弟兄做的,是親手修復他的遺體,墮樓對整個軀體構成極大創傷,修復絕非易事。我花上比平常很多倍的時間和工夫,比往日任何一次所做的更努力和用心,效果算是令人滿意的。事後也得到家屬的衷心感謝,卻仍難掩我的遺憾:縱然修復遺體的創傷可稍微舒緩他們的哀傷,但至親自殺帶來的複雜負面情緒,有些甚至攙雜內疚和憤怒,將深藏於家屬內心,久久難以撫平,我切切實實感受到他們的絕望和悲痛。

  當時我對情緒病或抑鬱症一無所知,只知道生命稍縱即逝,關心和愛必須及時,否則死亡一旦來到,一切已經太遲!一個修復得再完美的遺體,對愛他的人來說,其實沒有多大意義。所謂生死教育,應遠超過消極地防止自殺或阻止悲劇發生,或只限於把後事妥善安排;而是要把生命活好,死時能對人對己無憾。

拼圖五:生死教育從解剖室開始

  九年前我來到中大醫學院解剖室工作,記得第一件讓我錯愕和困惑的事情,並非來自工作本身,而是得知用作解剖教學的遺體來源,一直是依賴「無人認領遺體」的供應,換句話說,那些我經常在義工服務中接觸的獨居長者,很可能是在生前非自願和沒有預設、卻在死後無法反對的情況下,「貢獻」出遺體來作教學用途。身為醫學院解剖室的遺體防腐師,有處理過千具遺體的經驗,當然明白和認同,就遺體的處理方式,沒有比用作醫學教學這用途更具意義了……倘若,這是死者生前的意願!因為我堅定相信,生命本質神聖,就算止了氣息,亦無礙應得的尊嚴和尊重,人類透過各種各式的殯葬儀節,正是要肯定和守護這個理念。既然醫療在文明社會是個基本的人道政策,又豈能反過來罔顧死者尊嚴,奪去他們的意願?經過十多年跟死亡打交道,我有種責無旁貸的使命感:除了防腐,我的任務是要利用解剖室這個場景,解決遺體來源造成的矛盾,在此展開第一堂生死教育,並透過向公眾推廣,讓每一個未來的「死亡消費者」,反思怎樣能活得好,又死得好,而遺體捐贈,是其中一個美好的選擇。或者,能藉此為獨居的公公婆婆「做點甚麼」,也未可知!

  在解剖室工作的第二年,便籌備推行遺體捐贈計劃,初期確實遇到不少阻力。身為一名「八十後」,致力推廣生死教育,許多人認為我沒有足夠的說服力;我也不以為單憑個人能力,可以移風易俗,但教育不限於知識,也在於態度的改變,或是眼界的擴闊,或是框框的突破。

  「無言老師」是對遺體捐贈者的尊稱,稱他們為老師,是不忘他們曾經是個有血有肉、有尊嚴有靈魂的活人,自從每次醫科生解剖下刀前一起靜默,感念死者無私的奉獻,我見證到學生比之前更認真仔細,下課時都主動收拾用具器材,跟往日明顯不同。若對死者無言之教尚且心存感激,相信對活著的病人,自當加倍用心。

  死亡是一個點,生命卻是一條線。在這條線上,遺體捐贈者選擇在離世後成為「無言老師」,延續生命的意義,帶領我們從死看生,活好當下。

  在人生路上,其實我是一面參與、一面在接受「生死教育」,對死亡認識越深,對生命自會越加珍惜。要是人能選擇扎根永恆,知道死亡不是終站,就能無畏懼地直視死亡,這是我多年來的體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