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體會到人生路原來寬闊得很,只要願意付出,就沒有用不著的才能。
我本來是一位醫生,當年跑過界,憑著一顆熱心轉行,嘗試從事關心青年人的工作,結果一做便數十個年頭。有人認為此乃學非所用,甚至惋惜我不能將多年所學貢獻社會。但總結自己一路走來的經驗,卻得出剛剛相反的結論。
只有學不足所用,沒有學非所用
其實少年時候的我,並沒有甚麼人生方向和抱負,讀書亦不算用功,當年入讀醫科亦不過是誤打誤撞。直至越洋往加拿大升學,才被一眾出色的教授和師兄所激勵,他們猶如雲彩環繞著我,使我的生命出現一百八十度的轉變。
當年一眾華裔師兄,他們用功讀書之餘亦十分關心社會,是非常熱心的基督徒,他們積極和有承擔的人生態度,實在叫我眼前一亮。在他們的導引下,我接受了耶穌基督,還找到了自己人生的路向,決定畢業後要當位好醫生,努力服侍病人。那時候我發奮讀書,同時亦積極參與教會活動,生活非常有紀律,最終以前所未有的優異成績畢業。今天回想起來,當年受著前輩影響,以致近乎脫胎換骨的那份感覺,至今仍歷久常新。
回港行醫的日子,我覺得非常開心和滿足,但或許是自己過去被改變的經歷,所以特別關心青年人,而且開始有一份莫明的使命感。我一邊行醫,一邊參與青少年有關的義務工作,最終更接受了當年「突破」機構創辦人蘇恩佩的邀請,全職投身青年工作。還記得當初曾經猶豫不決,擔心自己只接受醫學訓練,如何承擔好像社工一樣的工作?心理學、輔導學我一竅不通,出版寫作亦非我所長,自己對青年人問題的了解能力其實非常不足。我知道無論從事甚麼工作,不能單憑一顆赤誠的熱心,還要擁有相關的學問,所以往後我努力從多方面進修來充實自己。
那麼我原來的強項──醫學知識,仍能派上用場嗎?當然可以!一副受過醫學訓練的腦筋固然有助於問題分析,但能直接的發揮機會亦不少。例如參與義診和福音戒毒服務等等,及至今天與醫療機構合作,以至對一些與醫療和健康有關的社會政策進行研究,皆讓我體會到人生路原來寬闊得很,只要願意付出,就沒有用不著的才能。
其實人的身體、心理、社交、靈性乃合而為一,並缺一不可。要解決人的問題,我們不可能單單關心他的身體機能而輕忽他心靈上的感受與需要;同樣地我們亦不能單靠安慰與精神上的支持就能使軟弱的身體得以康復。正如若我們面對患有抑鬱症的朋友,不了解抑鬱症是由於內分泌出現問題,不從生理角度入手,而單靠心理輔導是幫不來的。所以今天我仍樂意接觸各種學問,也勤力地翻閱最新的醫療資訊。
發現困難背後的另一個現實
從事青年工作多年,我明白要助人調整他的價值觀困難重重,還得花上大量資源,若對象年紀越大則更越加吃力。我曾接待過許多青年人來到我家居住,希望從旁幫助他們成長,但是單單培養他們說:早晨!可能已經要花上數個月時間,但我依然認為值得。突破機構的同事也十分有心,他們每年幫助一群會考零分的青年人,關心他們,與他們同行,鼓勵他們振作,多年來也有點成績。但個別引導的效率非常有限,青年人天天受著社會上各種歪曲的價值觀衝擊。若然一些社會結構性的問題不先解決,例如過份重視考試分數、社會發展側重於少數行業等等……,大部分社會問題,包括青年問題也難根治。這反映了人與人之間是互相影響和依賴,因為世上少有單靠個人就能解決問題或成就的事。
我們雖然被社會結構所限,但活在這個限制之下亦非完全暗淡無光。疾病雖然使我們感到無能為力,但亦讓我們重新認識自己是需要倚靠別人的幫助——特別是醫護人員的幫助。我們都應該記得03年「沙士」襲港的一百天,無助的不單是躺於隔離病房的病人,而是整個醫療體系也感到無助,大家連敵人是怎個樣子也曉不得,每天如霧裡行軍,步步驚心。雖然當時整個社會都手足無措,香港更是受災最嚴重,死亡率最高的地方,但醫療人員的勇敢與專業,卻使香港成為全世界贏得最漂亮的地方。
在沙士期間,有一件事最令我深受感動,當病人可透過視像科技與親人接觸,我看見他們立即得著支持和勇氣,而市民對醫護人員的讚賞與支持,讓我又一次真切的體會到,親人所能發揮的力量,是不可取代的。特別對病人而言,親人的關懷和醫療人員的照顧,可謂缺一不可。
「沙士」帶給我們許多啟示,它讓我們發現香港的社會資源,包括軟件和硬件,其實非常豐富,有心人亦非常之多,只不過缺乏了有效的宏觀調配。它還叫我們看見隱藏在困難和絕境背後的另一個事實—就是信、望、愛永遠長存。只要我們每人都謹守自己的崗位,同時又互相配合,總能為身邊的人和社會帶來光明和溫暖。我常常鼓勵在醫院工作的朋友,千萬不要孤軍作戰,試想想,若醫療人員、社工、院牧與病人家屬能夠配合得宜,一同關心和醫治病人,必定事半功倍,既能彼此支持和鼓勵,對病人更是莫大的福氣。這方面我曾有切身的感受。
最重要的社會資源是愛
我父親年邁的時候身體毛病頗多,多次接受手術,後來還患上老人癡呆症,記憶力日漸衰退,身為兒子的我陪伴他走過人生這最後一段時,可謂百感交雜。我曾經嘗試接他回家生活,但他甚「百厭」,常常要獨自外出,即使聘請了專人照顧他,他仍屢次「逃走」並迷路失踪,我亦因此多次進出警署,感恩的是每次也安全尋著他。無能為力之下,只有送他住進安老院。為著尋找合適的地方,我幾乎跑遍全港九新界所有公私營安老院舍。那時候我才發現香港的安老院服務水準實在很高。環境、設備、膳食也不錯,唯獨明顯是欠缺人手,幸而香港亦有很多有心人,他們常常義務來探訪老人家,讓他們都感受到關懷。父親住進安老院後健康每況愈下,後來連進食也自理不來,每餐要倚賴專人和義工餵食。我十分感激那些充滿愛心的義工,他們的服侍讓我發現人間最偉大和寶貴的資源,其實是不收分文的愛。我為著香港有這麼多有心的義工感到光榮。
在父親人生將近最後的一程,我深深體會到幫助一個人需要調動何等龐大的資源。當父親身體多部分機能開始下降,腸道出問題,腎臟也出問題……,醫院要派來各專科醫生分頭治理,護士廿四小時看護,院牧亦常來探望。我身為醫生,十分了解一個醫療系統能夠如此靈活調動資源是何等難得,跟世界上任何一個先進國家相比,我肯定香港也是一流的。所以我也肯定,我們都身在福中。及至父親在善終病房度過的最後四個月,護士的照顧、護理員的扶助、醫生的問候、院牧的祝福,一切都叫我難以忘懷。我和家人也把握時間,每天到醫院陪伴他,盡管可能只是上班前跟父親招呼一聲、握握手,他面上的笑容都告訴你,他是何等滿足。
我們每個人都需要別人的幫助,孩提時期固然要被照顧,病倒或受傷的時候亦是一樣;年老體弱了,就算不願意,亦不能抗拒,拒抗只會叫自己受苦,親人難過。身體健康時或許會以為自己足以力拔山河,但事實是我們都有根本的限制,所以無論何時何地我們都應該謙卑。然而在人的有限裡我們卻可以體會到愛的無限。愛的能力遠超我們想像。我相信聖經所說:「愛是永不止息」。香港一向只注重經濟發展,因而忽視了社會真正不可或缺的價值觀,若我們都對愛有真正的認識,懂得尊重和欣賞人本身的價值,香港才能成為一個有靈魂的都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