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心直說:脫下白袍的衝動?

  又是一個不眠的晚上!

  現在,雖然不再需要晚上駐院工作,但仍不時被召回醫院處理緊急的個案。我想,沒有太多香港人會親身體驗凌晨後的街頭。我可以告訴大家,凌晨二時的旺角比上午十時更熱鬧和煩囂。還有,早上五時的銀龍餐廳,你不難會遇上西裝男摟著艷女,又或是地盤工友整裝待發前的「豪」食。

  可是,這一個不眠的晚上所發生的事情,卻教人心裡劃下一道痕跡!

  傳呼機不偏不倚,也不是首遭在當閉上眼與睡著之間中叫嚷,心裡禁不住咕嚕了一會兒,還是要披上外衣,匆匆駕車飛馳赴院。回到醫院,倉忙換上白袍,便衝上心臟深切治療部看望病人。

  甫踏出電梯,眼前的情景令人愕然!大堂裡熱烘烘,看見的盡是彪形大漢。其中數位臉上仍酒氣濃烈,神情極為焦慮。病房門外轉角處竟站著幾位穿上消防隊衣的,面上也掛上同樣的愁容!

  我心知不妙,也靈機一觸,不如搖電話詢問CCU的護士探個究竟。電話的另一端傳來急速如槍擊般的說話﹕「我們剛接收了一名危殆的心臟病突發病人,現在忙於搶救中。 」她還補上一句,這位病人是一位消防隊長,晚上十時許在同袍為他舉行的榮休晚宴上暈倒,更口吐白沫和神智不清,被急送到醫院,初步診斷為急性心肌梗塞。

  「再來一枝大A,準備8號喉做intubation姑娘請在這裡做 suction! 噢!VF了,快來defib...,charge 200J, clear! Return sinus rhythm,阿Sir你繼續搓,不要停!」

  「好了,有BP了!可是仍然偏低!」這時,她看見了我。眼裡閃了一道光彩。跟著她同樣是急速如槍擊地說﹕「你來得正好,病人55歲, good past health,在宴會中曾訴說心胸悶痛,其後突然暈倒,心電圖顯示前幅心臟心肌梗塞,脈搏微弱,應該 put on IABP(主動脈球囊反博器),及作心臟超聲波檢查等等……

  駐院醫生說的治療方案非常恰當,我當然一一依從,絕不怠慢。 IABP 放好了,正準備將病者轉到心導管室作緊急「通波仔」手術,可惜隊長的心臟再次停頓,接下來再一個循環的搶救無效。他離開了我們!

  這時的CCU,如大戰過後,一切變得死寂。眾人原來熱熾的眼神頓然失去光彩,剩下一臉無奈!唯是門外依然傳來叫喊聲﹕「阿爸!你要撐住呀,明天你生日,我們一家人要齊齊整整去飲茶!」「阿虎哥,你唔好放棄呀!我哋已經約埋下個禮拜日去垂釣,你記唔記得你上次釣咗一條五斤星斑呀?」

  當護士為死者拔去呼吸喉管,我看見主診醫生一聲不發,憤然脫下身上白袍,衝出病房,拂袖而去!她繃緊的面容告訴我,她的心裡是何等的失望!醫生的使命本是搶救生命,可是短短幾年醫者生涯,她已經歷了無數健康的生命,一一從她的手裡溜走。她不斷地反問自己,是否未有好好掌握學了的醫療知識去診治病人?又或是醫療程序中作了錯誤的决定?反思中也可能帶有自責,當心緒亂極時,總會回想為甚麼會踏上醫者不歸路,心裡湧現「脫下白袍」的衝動!

  從她的身上我看見自己的影子。那麼多年的醫者生涯,總有不少曾經想脫下白袍的時刻。沒有一個醫者不曾遇上失敗,最重要的是要緊記成功幫助病人走出病困的例子總比失敗的多許多許多。每一位醫者若然每天能正面肯定他/她的工作,我衷心地祝福他/她,每一次「脫下白袍」的時候,只是他們回家休息,與家人共聚的一刻!

醫心直說:一頓晚餐

  這些年來,處理的大多是出生入死(那是指病人)的個案,真的沒有太多的時間和空間憶記往事。

  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

  萬千紅霞扶落日,我從病房裡仰首外望,窗外的景緻美極了。夕陽餘暉散落在紅紅綠綠的貨櫃上,灑得滿地一片片起格的金黃。我敢告訴你,這絕對是當年醫院十大美景之一。我的元神定了,忘卻其他同事已愉快下班,我是獨留工作的啊!

  未幾,我這副心情瞬即被打擾。急症室送來一個名叫小妮的十來歲妺妹。她面色蒼白,就算以我全無行醫經驗的實習小醫也曉得她貧血極了。血色素報告正如所料,隨後的工作就是忙於配血和輸血。過了兩天,診斷回來了,小妮患的是白血病。後來的骨髓檢查也確證無誤。那時我們的內科兼任腫瘤科的工作,從開藥到下藥,皆是內科醫生的範疇。我們當小兵的,當然是負責調較毒藥的位分。

  在這裡要提一提,那一個年代職業安全意識並不普及。我們都知道預備化療藥物是需要在完善抽風系統下才可進行,不然的話,醫護人員會吸入氣化了的化療藥物而對身體構成傷害。但是作為一個剛出來懸壺濟世的小醫來說,犧牲一點小我而可為小妮施予適切的治療,直是微不足道。

  跟著的療程,對小妮當然是一次又一次的折磨!她咬緊牙關地熬過。轉眼一年,她由形憔骨瘦的樣子頓變回一個美人胚子,曾參與其中的醫者(當然包括我),都無一不感到欣慰,往後數年的隨診,小妮的血指數沒有半點復發的跡象。在醫學的角度而言,小妮可說是痊癒了。

  這時我已完成內科專科考試。像小妮這樣子的妹妹,已有好幾個了。說實話,當時相若資歷的同袍,恍如女童院的主持,旗下有不少妹妹,有些「回頭是岸」,恢復健康生活,有些卻永遠失去,不再見面!

  時間消逝,幾年裡沒有再見到小妮,幸好每年她均傳來聖誕賀咭,及後還有她的婚訊,真教人感到喜悅!一次偶然的機會,認識了一位建築師,言談間說到他的太太,竟是小妮。他二話不說地便邀請我到他家飯聚,因小妮做得一手好菜。

  簡樸的家居設計洋溢著建築師獨特的風格,白色的飯桌上擺上別緻的燭座。燭光掩映下,女主人端上熱哄哄剛焗起的牛扒,笑言中來縈繞著他倆的笑靨,幸福之情迎面而來!

  一天早上,病房裡又看見另外一位妹妹,我身上的白袍迎風飄起,在陽光的照射下,雪白的背景泛回那一頓晚餐的情懷。

原來,快樂是建築在別人的幸福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