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5月,在我身處的家鄉綿竹市漢旺鎮,除了天氣較為悶熱外,一切都如常。路上行人有自己的步速、去處,家中各人有自己的作息安排。更有不時傳來孩子的嘻笑聲,當然還有蟲蟲,就是我那位十個多月大的女兒,她的笑聲更是令我感到開懷。只是沒想到,在這平淡、如常、平靜裡,原來正醞釀著一場改變這個小鎮,更改寫了我生命的災難。
爸爸鍥而不捨的愛叫我不放棄
正當婆婆喊了一句「地震呀」,還來不及反應,身處的全幢房子已裂成兩半,看著另一半在我面前塌下去,嚇呆了的同時,我立時抱著婆婆及女兒,只想如何可逃出生天之際,「轟」的一聲,腳底一空,灰塵、泥土不知從何而至,我們就和著它們墮下。不知過了多久,我才清醒過來,睜開眼睛時,只看到一片漆黑,很想爬起來看看發生了甚麼事,可是,身體動彈不得,稍一移動,就是錐心的痛。正想伸手去摸蟲蟲時,婆婆虛弱的聲音回應了一句「不要動,你一動,我這裡就特別難受,蟲蟲睡在我的懷裡了。」真的嗎?婆婆沒再答我。我沒動,也沒問下去,彷彿沒有答案之前,還是有希望的,只要不問下去,就算蟲蟲再沒作聲,也沒哭鬧,她仍是活著。隨著蟲蟲「睡著了」,我們也靜下來了。
又不知過了多久,外面傳來了聲音,是爸爸,是鄰居。有了聲音就有救了,就可以走出黑暗了,只怕他們聽不到,我便用盡全力大喊「我們在這裡,在這裡。 」可是,救援工作實在困難,我和婆婆不但無法爬出去,他們也無法鑽進來,我們只有等,等甚麼?我不知道,但若是不等,又可以做甚麼?
等待中,除了驚懼和絕望,還有不甘心、懊悔、遺憾、自責、不捨、內疚、憤怒等複雜的情緒,腦際也浮現出一個又一個片段,近的、遠的,都一併在腦海裡交錯出現。當時我只有23歲,還很年青,仍沒好好活過,沒盡力做好一件事,也沒盡心去愛人,更沒認真的生活;我實在不想生命就此完結,我仍想有機會好好的活,做好一點事,盡心去愛人。過去的日子,我只為自己籌算,工作、談戀愛、結婚、生育女兒,我只想到自己,沒時間照顧父母之餘,更沒耐性去聽他們說話,不理會他們的感受,我豈不該好好陪伴他們,孝順他們,向他們報答養育之恩?幼弱的女兒最需要我的保護,如果我在墮下之前能把她放在那個在我眼前沒塌下來的鞋櫃裡,又或是甚麼地方,或許她就可以逃過此難;還有很多的如果、如果……如果從頭來過,我一定會應付得好一點,如果時光倒流,我一定會……但是,無論思緒多複雜、心裡多困擾,原來最大的恐懼是面對可能快將來到的死亡!若死亡就是終結,也許就是一個解脫,但若然不是,我又會去到哪裡?那又會是一個甚麼樣的地方?
黑淵中,婆婆再沒作聲,蟲蟲也睡了,愈來愈靜,我也愈來愈感到孤單,也沒力氣去求援。放棄生存的想法佔據了整個腦袋,我選擇不再回應爸爸,不再向外界求援。但黑淵之外卻不是如此,爸爸仍然留守,仍然不斷叫喊和鼓勵我,仍然不斷告訴救援人員,必須想辦法把我救出來。那怕救援人員認為我已死去,還有那餘震的威脅,爸爸就是鍥而不捨,不顧自己也可能會跌傷,他非看到我不罷休,就算我已放棄回應,他認為我仍然生存。終於,在他的堅持下,我再次回應,而他,也真的看到我從頹垣敗瓦中被救出來。
從失去的痛到跳出鼓舞來
不知等了多少時間,我終於重見天日,重獲自由,離開那困著我26個小時的黑淵,只是,蟲蟲真的「睡了」,婆婆也陪著蟲蟲「睡了」,我再也沒見過他們,大家都說我是全幢房子的唯一生還者。
離開黑淵,我即時被放上卡車,與其他傷者一起被送去醫院。醫生說因敗血從雙腳回流至身體,若不即時截肢就有生命危險。獲救後,表弟一直陪伴著我,雖然他聽到醫生的建議時都哭著反對,但當我想到保存生命比失去雙腿來得更重要時,就不再猶豫並即時簽紙接受截肢手術,亦被迅速地推入了手術室。但所謂的手術室,也只是一個臨時搭建的帳篷,而且同時間有多台的手術一起進行,更因為沒有專業的麻醉師,只能安排半身麻醉,後來才知當天的外科醫生原來是一位牙醫。
八個多小時清醒的半身麻醉手術過程中,我放下為失去雙腿而哀傷,為日後的生活而憂慮,反而選擇了用輕鬆的心情,和醫護人員聊天度過。手術後,要面對和處理一連串的後遺症,包括傷口嚴重感染。雖然難關重重,但慶幸自己還有生命,所以再三對自己說,必須放下埋怨、積極生存下去。後來我有機會被安排到重慶接受進一步的治療,就在那裡認識了很多和我境況相同的病友。大家彼此鼓勵、互相支持,醫院都成了我們的家,成了我們的保護,甚至當醫生宣布我們可出院了,大家都只想留在當中。不捨以外,更真實的原因是沒有人知道離開醫院後,生活到底會是如何。雖然在我心裡也有這份恐懼,但最後我還是鼓起勇氣離開醫院,迎向未知的將來。
失去女兒、失去雙腿,最後,我和丈夫也離婚了。「失去」是很痛的,但我知道要給自己一個重新開始的機會,我更盼望有一天可以再次站起來。所以截肢後,我努力適應沒腿的生活,忍著痛在床上學習翻身,甚至學習跪;才發現原來沒有下肢及腳掌支撐,翻身及跪著的動作是不可能的。當我穿上重重的義肢學習走路時,只能用「痛不欲生」來形容;但我不想用輪椅代步,因為對我來說,不能用腳走路還算是小事,最大的痛苦是我不能再跳舞,就是我最擅長和喜歡的。我也不知從哪裡來的動力,在手術後兩個月我竟然參加了一場賑災義演,那管只是「跪」在大鼓上跳舞,卻仍舊得到台下的掌聲。更沒想過,一場的「鼓」舞,不但鼓舞著我,也鼓舞了其他人。
這個經驗讓我更學會轉移視線,不去凝視各種會令我乏力、灰心的事情,而是轉向那些可以令我奮力、積極的事情。於是我主動探訪病人,雖然自己的外表有所缺失,但原來從心而發的關懷卻更被珍視,不但病人開心,我也因他們的接納而開心。之後我又透過文字整理自己的經歷,並出版了一本書,希望能與更多人分享自己的生命故事。
經歷了祂的眷顧與恩惠
很多人都對我說,我能夠大難不死,實在是一個神蹟。沒錯,連我自己都是這樣想。全幢房子四十多人中,只有我一個生還,為甚麼不是女兒?為甚麼不是婆婆?為甚麼不是其他人,而是我?埋在黑淵中,身體不由自主,我才醒悟到過去能自由地四處走動,原來都不是必然的。當看到生活可以突變,生命可以在剎那間終結時,不得不承認人是何等的渺小和脆弱。置身深淵裡接近30個小時,為甚麼我會不渴、不餓、不累、不冷?眾多傷患者中,為甚麼我是被挑出來即時接受手術的一位,不致性命不保,在醫療設施和資源的限制下,為何傷口感染不但沒造成嚴重的後果,更可被安排到設備好一點的醫院接受跟進?是我真的如此「幸運」?還是真有一位掌管生命的主宰?
留院期間,反思生命,我閱讀了很多書籍,直到遇上一群來到汶川參與救援工作的基督徒,他們送了一本聖經給我。當我認真地、仔細地讀聖經的內容,心裡感到很震撼,因為有些經文是我在小時候聽人家說過或讀過,甚至「應用」過的。記得從前父母總喜愛吵架,常常為一些小事就爭持不下。腦海裡就出現了「愛要忍耐、要包容…」的字句,心裡想這些說話真有道理,如果父母能夠實踐出來會是多麼好呢。
還有,地震後我們幾乎甚麼都沒有了,我知道父母十分憂心,我竟然用了聖經安慰他們不要為明天憂慮。經文是這樣說的:「所以我告訴你們,不要為生命憂慮吃甚麼,喝甚麼;為身體憂慮穿甚麼。生命不勝於飲食嗎?身體不勝於衣裳嗎?你們看那天上的飛鳥,也不種,也不收,也不積蓄在倉裏,你們的天父尚且養活牠。你們不比飛鳥貴重得多嗎?」他們聽後也安心了一點,更以此來安慰其他在憂慮中的人。
當我再讀這些經文時,我知道這些不僅僅是道理,而是真理。當天我不明白為甚麼在活埋中仍然沒有死去,但當我從聖經中認識到有一位創造天地和人類的主宰,我就明白能夠活命全是神的恩典。當我知道耶穌基督為世人的罪捨命,我更被神的愛深深打動。原來神的愛並不抽象,而是透過人具體地表達出來。就在災區所遇上的那群基督徒,他們遠道從加拿大而來,不但給我關心,還希望讓我可以繼續跳舞,甚至為我籌錢和安排我到加拿大裝上一對更合適的義肢。期間,牧者帶我參加教會,又常常和我禱告,讓我更加體會神何等的愛我。還有一份更大的禮物,就是為我安裝義肢的弟兄竟然不嫌棄我的缺陷,彼此進一步有感情的發展,最後我倆在神在人面前共訂婚盟。
與其說好像造夢一般,不如說神給我這個平凡和微小的人太美好的恩典,就如聖經所說:「超過了我們的所想所求。 」既然一切都是從神領受的,我就更要懂得珍惜和善用祂給我的恩賜,藉著舞蹈表演,鼓勵別人不要放棄;更要用文字和親身分享,祝福更多未認識神的人,讓他們明白神的愛,知道活在世上有祂的真理引導,死後也可以得著永恆的福樂。
苦難誠然帶來傷痛,但當人經歷苦難的時候,不是要問「為甚麼?」,也不是要埋怨、更不是要放棄。人在苦難中最需要的是有能夠承載悲苦的能力,並且有信心迎向未來。「我若不信在活人之地得見耶和華的恩惠,就早已喪膽了。」這節經文是我親身的經歷。在苦難中能夠不喪膽、不驚懼,都是因為我實實在在的經歷了祂的眷顧與恩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