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心分享:譚智明

雖然在十八歲那一年失去了右腳,但我沒有放棄向前行;雖然在三十五歲更要坐上輪椅,但我仍要站起來。 99年在泰國舉行的傷殘亞運會,我終於得了團隊射箭金牌。 2000年更取得了悉尼傷殘奧運會的參賽資格。雖然在那次的比賽中沒有得到獎牌,但能夠參與奧運,對於任何一個運動員,特別是傷殘的運動員,都是一生最大的榮幸。

「失足」的決定

  由我出生的第一天,病魔就與我形影不離,我的右腳患有先天性象皮腿。因為淋巴組織受到傷害,導致淋巴腺循環障礙,整條腿都腫脹起來,就連鞋子也穿不下。由於淋巴腫脹引致右膝蓋的關節經常發炎,嚴重的時候更要到醫院動手術,剖開膝蓋,放出濃水,每次做手術都要在醫院躺上個多月。父母十分疼愛我,見我受苦當然心痛不已。所以即使家境並不富裕,他們也從不間斷的四出找尋名醫,各種聲稱可以醫好這病的方法,他們都會嘗試,甚至返回內地就醫也試過,只可惜我們都是失望而回。

  由小學開始,我便經常出入醫院,初中之後情況就更加惡劣。每年夏天,病魔總會頻頻作怪,我既不情願卻又總是無奈的要在醫院「放暑假」,接受放濃和刮骨的治療。那種痛不欲生的感覺至今仍然記憶猶新。多年的折騰和沒完沒了的醫院生涯,實在令我身心疲累極了。

  到了十八歲那年,心想自己每年也得往醫院一次,長此下去,那裡還能如常讀書和工作。由於不想一輩子就被這條不中用的腿拖垮,當時我作了一個非常勇敢的決定,就是把右腿割掉!家人知道我的決定之後,當然很驚愕和難過,就連醫生也勸我不要衝動,免得後悔一生。在他們好言相勸之下,起初也有點猶豫,但很快就下定決心,義無反顧地堅持做手術。至今對這個「失足」的決定,我仍是無怨無悔!

還是要提起腳步

  手術後,第一個感覺是「輕飄飄」,之後在醫院住了三個多月。最初架著柺杖走路很不習慣,但很快我就帶著它穿梭醫院的每一個角落。然而,漫長的等待康復,對於年青的我和同房病友都不容易忍受。所以每天我們都會想出不同的主意,好讓時間能夠過得快一點。有一次我們偷偷乘的士(計程車)到附近的大排檔吃宵夜,怎料卻踫上當夜班的護士,幸好得他體諒,沒有舉報我們。

  這段住醫院的日子,至今仍令我有不少回憶,但最難忘的還是穿上義肢那一刻的心情竟是如此的矛盾。當義肢部的職員通知我,「你的『腳』已弄好了,跟我來試。 」這應該是令人感到興奮的事,但當那已經輕鬆多時的「小腳子」(截肢後只能保留11吋),插進既冰冷且沈重的義肢去,才知道每一步都不容易走,因為這個義肢有十幾磅重。但我知道還是要提起腳步,因為漫長的人生路才真正開始。

  原以為出院之後,可以重返久違了的校園,並且追回已經倒退的學業。沒料到本來並不算好的家境,已經變得更差。考慮到父母已為自己付出了很多,實在不希望成為他們更大的擔子,所以我決定開始工作,賺錢養家。但一個初中還未畢業而且更是傷殘的年青人,要找工作又談何容易!雖然沒有甚麼競爭能力,但憑著誠懇和毅力,我終於找到一份工作。雖然工作辛苦,薪酬亦不多,但能夠對家庭盡上一份責任,我已經感到滿足。可惜劬勞未報,父親就突然去世,後來姊姊要出嫁,照顧母親的責任便落在我身上。我加倍的勤力,每天拖著沉重的義肢,無論晴天雨天,也在街上到處奔波。有時因為要長時間走路,殘肢與義肢不斷磨擦而流血,回家時汗水與血水甚至染紅了整條褲管。雖然如此,但我仍然咬緊牙關全力投入工作。曾經有五年的時間,我每天做三份工,為了爭增取時間,更考取了傷殘駕駛執照,並且買了一輛經改裝的自動波汽車代步。

擁有了第一把弓

  因我自小就愛好運動,所以即使患象皮腿,後來又截肢,但也一直參與不同的體育項目,包括游泳、乒乓球、籃球甚至田徑等,但最喜歡的卻是射箭。但當年一把專業的弓,實在所費不菲,於是我努力儲蓄,終於在我工作了6年之後擁有了我的第一把弓。之後花了三年時間的努力,終於取得了射箭教練的資格。當年其中一份兼職,就是在渡假村教射箭,而我的第一任妻子更是在那裡認識的,那時她正是跟我學射箭的學生呢。

  別以為射箭比其他的運動容易,其實射箭不但講求技術,更要求體能和臨場發揮,並且需要很大的耐性,而且要絕對的專注。因為每次拉滿一次弓,就要用45磅的力,每次瞄準發箭都要先把弓鎖定幾秒到幾十秒,然後才能發射。每射一箭,就等於把45磅舉起一次,每次幾秒到幾十秒。而按國際賽規定,一場賽事須要發射144枝箭,體力、耐力與專注力的要求,實在不容易應付。但我熱愛射箭,甚至感受到這運動帶動了自己人生的積極性,因此仍然是樂此不疲。可惜,當我向著一個又一個的比賽目標進發時,身體卻再次出現極大的毛病,而且從始不能站起來。

只能在輪椅上射箭

  91年的一個早上,我如常戴著那有十多磅重量的「腳」,提起公事包,動身前往取車。那健壯的左腿忽然失去了所有的力量,整個身軀就「坐」了下來。起初還以為只是自己不小心,但當這情況在一個月內連續出現了三次,我便意識到事態嚴重,馬上就找醫生檢查。但多番診斷仍無法找到問題所在,結果就拖了一段時間。最後,醫生把我送進醫院,接受一連串高風險的檢查,包括抽骨髓化驗和大動脈血管鏡檢查等等,最終確診了我有脊椎畸形動靜脈瘤,而且腰椎第11節的神經細胞已被壓壞了,引致我的下半身開始癱瘓,所以必須馬上動手術。但醫生很坦白卻又是殘酷的告訴我,即使做手術,手術後能夠「行走」的機會也只有三成。

  進行手術的那天,早上在洗臉時,我連拿毛巾都感到無力,雙手不停顫震。那一刻,實在感到完全的無助,心裡似乎已經知道自己永遠都不能再站起來。我流著淚向神祈禱,求祂讓我有力量繼續「走」我未來的路。我信主是在年青時住醫院的時候,只是後來並沒有參與教會生活。但我知道可以把心裡的憂慮交托給神,於是誠心祈禱,並求祂帶領我。

  手術並沒有帶來奇蹟,最終我還是要坐在輪椅上。雖然沒有了再次走路的機會,但我卻感到神的幫助,祂給我不放棄的力量。癱瘓並不等於失去一切,我仍有雙手可以射箭,只是要由站立射手,轉變為輪椅射手。於是我很努力的接受物理治療,希望盡快增強上半身的臂力,可以如常的受訓。因為我的夢想就是參與亞運,以至奧運。

沒想過會得到亞運的金牌

  1999年我得到了畢生難逢的機會,能夠代表香港在泰國曼谷舉行的第七屆傷殘亞運會,參加團體男子射箭項目。參與亞運,對我來說好像是夢境成真;因為自知技術並不如其他對手精湛,所以從未想過奪冠。但最後因為團隊的發揮,竟然擊敗了強勁的對手韓國,奪得金牌。我從心裡感謝天父所賜的禮物,也感到多年付出的時間和汗水能夠得到肯定。

  亞運之後,我向著更高的目標進發,就是2000年的悉尼傷殘奧運會。為了贏取奧運入場券,必需接受一連串密集的艱苦訓練,並且要參與不少高水平的外圍選拔賽事。由於長時間坐在輪椅上,結果就長出褥瘡來。雖然甚是痛苦難耐,但為了出線,我仍堅持到底。最後終於在紐西蘭的選拔賽中前列第六,取得了殘奧射箭比賽的入場券。雖然這一次沒有再添獎牌,但對於一個運動員,能夠參與奧運,已經是圓滿了最大的心願。而且,對我來說,參與運動會,絕對不只在於贏取獎牌,而是能夠結識不同國家的運動員,彼此交流心得,互相激勵。曾經遇上一位選手,他只得一條手臂,因此他只能左手握弓,用口來咬弦拉弓,但他竟然能夠成為參與國際賽的運動員。在欣賞他的技術之餘,我更深深體會到,一個健全的人當運動員已是不容易,更何況是一個傷殘的人要當運動員。這除了個人的努力之外,背後的支持更包括了家人朋友、隊友教練,甚至政府和社會。

選擇不放棄

  我的奮鬥,除了信念和信仰之外,一直以來給我最大鼓勵和支持的是我的妻子。但她在2003年因為先天性腦血管疾病,短短十數天便離我而去。這突如其來的打擊,把我那似乎頑強的鬥志一下子摧毀了。原來人最難承受的打擊莫過於生離死別。經歷了一段時日不短的喪妻之痛,令我再次領會到生命確是掌握在神的手中,我們只能珍惜,不可以強留。也許歷練能使心靈的泥土變得更加肥沃,在苦難和悲痛中,我再次認定信仰並不是用來逃避人生,乃是要加增力量去承載生命。

  感謝神!當我選擇不放棄,願意積極生活,在07年,神為我預備了一位願意與我甘苦同行的另一半。我們信仰相同,彼此支持、互相照顧,享受平凡卻是滿有恩典的每一天。

  生命轉動生活,悉尼奧運之後,我的體力,特別是臂力,好像漸漸流失似的,我知道是時候要告別射箭運動了。但這並不等於我要放棄運動。我開始接觸氣手槍,經過一年多的訓練之後,便獲得世界射擊錦標賽的參賽資格,出席了丹麥傷殘人士世界射擊錦標賽。原以為氣手槍的運動沒有射箭那麼消耗體力,可以「玩」很長的時間,可惜身體仍是支持不來。但我知道,運動是我不可放棄的選擇。我只可以再選擇另一個運動以配合自己的體能,結果我選擇了草地滾球。

  草地滾球和射箭與射槍不同,它不是個人的運動,而是要團隊的溝通和合作。過去我一直專注操練個人的技術,現在卻要學習合群,也許這是一個神要我學習「放下自己」的功課。還記得與隊友們贏得馬來西亞及澳洲世界隊際銅牌時,令我切實體會到人與人之間的默契和彼此信任,是如此可貴並令人喜悅!

  自出生開始,我一路走過來,從人的眼光,可能會認為是充滿不幸;但我感到的,卻是充滿主的恩典。我經歷了一個又一個的不可能,不但是我選擇了不放棄,也是因為神也選擇了不放棄。「壓傷的蘆葦,祂不折斷;將殘的燈火,祂不吹滅。 」(以賽亞書42章3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