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心分享:黃愛恩

自從07年在「星期日檔案」被介紹後,加上去年在殘奧開幕禮上擔任表演嘉賓,有更多的人對我漸感興趣—怎麼只有三隻手指的人,竟然可以彈奏鋼琴,而且還可以在大學教授音樂?

手術是我的暑期作業

由於雙手天生不健全,從半歲開始就要不斷的接受外科手術。雖然當時年幼,許多經歷和感覺都已經印象模糊,但手術室那懾人的格局,每次手術後拆線的痛楚,麻醉藥帶來的副作用等等,如今仍然記憶猶新。最難忘的是,當年在醫院拆線時,每次護士從剛癒合的傷口中拔出縫線,那種皮肉之苦,今天憶起仍然讓我寒毛直豎。總之,每年暑假一到,我便要入醫院,為雙手的缺陷作出補救,然後帶著紗布包裹著的雙手過暑期的日子。每年如是,直到我進入初中才停止。

我曾經埋怨上天,為何要選中我,為何妹妹有纖巧的雙手,而我卻十指不全?打從幼稚園開始,我最不喜歡收到的禮物就是——手襪。但我亦曾經悄悄的將一雙手襪的指頭塞滿紙屑,然後穿上它,幻想自己擁有十隻手指的感覺。

手上那數不清的疤痕,記錄了那數不出次數的手術。年紀漸長之後,聽人說手掌上有甚麼「生命線」、「愛情線」、「事業線」等掌紋,但我手中甚麼線都被割得支離破碎。從斷了的生命線,我更無知地擔心自己只有二十歲壽命,但卻已經花了十多年來做手術。餘下只有幾年的生命,夠我完成多少個心願呢?

學琴是為了「叮噹」

但不斷的折磨反而令我生出更大的勇氣來。由於不甘心自己的時間與自由多年來被剝奪,有一年留醫的時候,我立志將來要實現三個願望:第一是環遊世界,第二是去迪士尼樂園,第三是要學鋼琴。當年呆在醫院裏,雙手包著紗布,甚麼也做不來,每天陪伴著我的就只有卡通片,學琴的志願就是為了彈奏我最愛的卡通片主題曲。

環遊世界和去迪士尼樂園對一個小孩子也許太遙遠了,但我要學琴卻是可能的。只是按我的情況,難免要面對許多客觀上的困難和限制,單是找老師就已經不容易。但由於我有興趣,家人也極力支持,加上老師悉心教導,我彈琴的進步仍算理想。沒有多久,彈奏「叮噹」和「小忌廉」主題曲的願望已經達成了。

雖然雙手有缺陷,但由於自幼已經習慣,所以除了動手術的日子,日常生活其實並不如想像的不便。例如執筆、用碗筷之類的日常動作我也能應付自如,所以向來沒有因此在人前表現得畏縮,相反更因著家人和朋友對我的體諒和照顧,不知不覺的恃寵生驕。以前我跟妹妹的關係非常惡劣,一方面我妒忌她有一雙美麗的手,卻又瞧不起她學琴的表現不及我好;另一方面她亦不滿父母偏愛我,但基於我有缺陷,又不得不對我的「欺凌」忍氣吞聲。童年的我,就像大雄和技安的混合體,又整天想做叮噹。

大學畢業之後,我向餘下兩個心願進發,決定要到美國繼續進修音樂,並要暢遊迪士尼。為了有機會踏足世界其他地方,我更特意選擇研究世界民族音樂。但要隻身到美國生活,父母當然非常擔心,然而若非孤身上路,我也不會發現自己原來一直十分倚賴別人,尤其是家人。初抵美國,適應文化差異之餘,更要學習獨立,突然出現的一身家務,讓我知道過去對父母多麼倚賴;加上又有一位非常嚴謹的老師,令我發現自己做事原來並不是盡心盡力。以往我自以為是,即使有長輩善意的指出我內心的自我形象其實很低,但我堅拒認同;直至離開了生活的倚賴,才發現自己原來真的並沒有完全接受自己。種種有待琢磨的性情和品格,在美國的七年間漸漸得到改造。

原來自己可以如此被接納

在美國進修的日子裏,我經歷了許多轉變,其中最重要之一,是和妹妹關係的復和。隨著年紀漸長,加上信仰的啟蒙,我和妹妹之間的磨擦其實已成過去,但我始終沒有為著過往對她的惡劣態度向她道歉。分隔兩地,與妹妹多數透過電話聯絡,由於沒有面對面的尷尬,有一次我終於鼓起勇氣,認真地對她說:對不起!怎料她回應說:「不要緊,其實我多年前已經沒有再生你的氣。我曾經向天父祈禱,向祂申冤,投訴姐姐你怎樣欺負我,但天父卻教導我要原諒你,因為祂愛我也愛你,包括你在別人眼中一切的缺陷和缺點,所以我也要一樣地愛你。」

聽罷,我立時感動得眼淚直流,哭了整整一個小時。原來自己是可以如此被接納、被愛。那麼我又該如何對待自己?我接納自己嗎?我愛自己嗎?從那天開始,我再沒有嫌棄自己,我更清楚告訴父母親,不用再為著我的先天缺陷而覺得對我有所虧欠,我既已接納了自己,就不再埋怨誰。由那時開始,我就能真誠地面對自己,因為這就是我。

今天,有人因為我能用三根指頭彈奏鋼琴而覺得我了不起,其實這根本算不得甚麼。在美國時,我曾經見過一位來自瑞典的女士,她的名字叫蓮娜瑪莉亞(Lena Maria),她天生四肢有不同程度的殘障,卻可以用一長一短的雙腳駕車、編毛衣、彈鋼琴、用電腦……還在殘奧運動會游泳項目奪得獎牌;曾經來香港演講的力克(Nick)可說是完全沒有四肢,但仍可以享受游泳、航海和騎馬的樂趣。相比之下,我面對的問題其實算不得甚麼;即使今天能彈奏鋼琴,也算不得甚麼成就。反而從他們身上可以看到人的潛能其實遠超我們所了解,只要不再著眼自己的困難,願意努力的把握機會,人生仍是充滿了可能。

醫生與病人之間,原來是這麼互動

離開了醫院的手術室十多年,終於達成了當年的三個願望。當年看著我長大的醫護人員的臉孔和名字,卻早已忘記得一乾二淨了。有一天媽媽無意中在電視節目裏看見我當年的主診醫生──梁秉中醫生,媽媽告訴我,他就是當年為我雙手做了無數次手術的醫生。為了感謝梁醫生多年的醫治,我透過電郵嘗試聯絡他,還把我彈琴的照片傳給他。雖然女大十八變,但為我開刀十三年的梁醫生卻憑著我的雙手,一眼便把我認出來,還立刻致電給我,談了大半個小時。這叫我非常意外,因為那時自己年幼,不會關心每次手術的作用與風險,只覺肉隨砧板上,醫生正是操刀人。如今才發現原來醫生對我這個病人是那麼在意,以致對我十多年後的情況仍是如此關心。

我們馬上相約見面,重逢時梁醫生第一時間捉著我的手,仔細檢查一番,「這個關節你竟能活動麼?」「手術的疤痕不算難看啊!」他滔滔不絕的跟我重溫當年手術的經過,更對我今天能彈奏鋼琴感到非常興奮。原來當年梁醫生所開的每一刀,都經過仔細的分析,他們花了十三年的心機,我到今天才明白過來。沒料到梁醫生忽然對我說:「其實醫生所做的都很微小,最重要的還是病人自己的努力,和家人的支持。你多年來努力彈琴,就是最佳的物理治療。其實你今天的表現,給我們醫生莫大的鼓舞,你明白嗎?」我想梁醫生是太謙虛了,我是衷心來感謝他的。但他說我多年來的努力是對他最好的回報,卻又使我明白,醫生與病人之間,原來是這麼互動。

瑕疵其實也是樂章的一部份

梁醫生表示很希望欣賞我現場的演奏,所以我在殘奧開幕禮上表演時,特別的邀請了梁醫生,也作為報答。為了這次只有十分鐘的獨奏,我花了半年時間預備,在開幕禮前三個月,每天最少要練習八個小時。音樂上我追求完美,每個拍子,每個音符我都不容有失,加上這次是代表香港在全世界觀眾面前演出,所以我承受著前所未有的巨大壓力,甚至身體也出現了不適的反應。但在一次禱告中,我領悟到無論我多著緊地苦練,當晚在台上的演出最終仍可能會有瑕疵。只要已經盡力,更重要的是已經盡心,瑕癖並不是一個缺陷,瑕疵其實也是樂章的一部份。從那一刻開始,我就把演出交托上帝,直到演奏完成。

*黃愛恩將於09年10月3日在一個慈善音樂會獻奏,有關詳情可瀏覽www.obhk.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