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心分享:柳麗芳

做了護士三十幾年,有三分二時間在兒童癌症病房工作。有些孩童給我特別深刻的印象,至今仍記得他們的名字,也曾為了他們短暫的生命而落淚。在醫院工作,見慣死亡,我一直知道生老病死無法預測,只是沒有想過自己有一天也會成為癌病患者。回望過去的人生,上帝厚待了我,恩典如泉水供應,我還能奢求甚麼呢?我不知道生命有多長久,但願在剩餘的日子,能為主多做點事情,我會帶著感恩和盼望,跟隨主的腳步回到天家。

在愛中成長

  我在潮州人家庭長大,排行第二。一般都說潮州人重男輕女,不過父母對待我們四姐弟全部愛護有加,從不打罵,家人關係和諧,樂也融融。七十年代的香港,正值輕工業蓬勃發展,父親從工廠接外發訂單,在家裡做燙金加工。方式是把金屬紙放在機器,以熱度和壓力,壓在塑膠玩具上面。機械操作不算複雜,不過要用很多臂力,一天之內來回推動上千次;幾個孩子之中,我最能協助父親的工作。母親有對像魔術師一樣靈巧的雙手,待孩子睡著了,她會靜靜地完成所有細碎家務。到我第二天醒來,一套縫補妥當、整整齊齊的校服已經掛在衣架上等我,早餐亦已準備,我甚麼都不用擔心。她甚至不讓我幫忙洗碗,說:「你將來嫁人,大把碗碟等你洗。」母親就是如此愛惜女兒,寧願自己辛苦。

立志成為護士

學護實習第三年,護士學校門前留影

學護實習第三年,護士學校門前留影

  母親最初反對我做護士,認為工作性質要接觸病人的排泄物和處理屍體,某程度上屬厭惡性行業,但我不以為然。我認為護士是一份專業,能增加見識,而且我的個性喜歡照顧別人。直到年滿十八歲,達到護士學校的收生要求便立即申請,當時正讀中六。由於家住西環,順利成章選擇投考瑪麗醫院護士學校。</p>

  四十年前的學護生涯,記憶猶新,我們一群年紀相若的女孩子住進宿舍,一起上課,一起吃飯,還參加了護士團契,日子過得愉快。首階段三個月的理論課一眨眼就過了,然後四個同學一組輪流去不同的病房實習。我先後在內科、外科、骨科和婦產科病房實習,遇到不少耐心指導新人的前輩。最辛苦是連續七個晚上通宵當值,我記得在星期日上午七時放工,年輕體魄不用補眠,仍有足夠精力去崇拜和主日學。如是者經過幾年,作息顛倒的工作模式下,身體漸覺疲累,難再固定返教會了。雖說工作辛苦,薪酬並不高(當時月薪只有千八元),但吸引我留下來的,是能夠幫助人、奉獻一己之力的滿足感,這是我一直以來追求的價值和意義。

  臨畢業前,我被派去兒科病房實習,考獲專業資格後,繼續留在兒科服務。最初期的兒童病房,沒有特別劃分疾病的類型,後來才增撥專門病室去照顧癌症病童。兒童所患的癌症與成年人的種類不同,發病年齡最常見是三、四歲,不過有些遺傳性的隱疾會在幾個月大的嬰兒身上發病。隨著癌病兒童越來越多,十幾年間由四、五張病床增加至廿幾張。

忠心服侍  細心關懷

在初生嬰兒加護病房實習

在初生嬰兒加護病房實習

  年紀小小就要抵抗病魔誠然痛苦,我看著他們也覺得難受,所以一有機會,我會盡量抽空陪他們玩。當他們退燒,回復精神,我會讚賞他們的堅忍;放工後會多留一點時間陪他們看電視;在休假中也會記掛他們,買些小禮物回去病室,哄他們開心。這些久病的孩童,互相結成朋友。記得有位叫家琪的孩子跟我說:「我的好朋友一個接一個全部走了。」但是她很堅強,苦撐到最後,終於撒手塵寰。自己親手照顧的孩子離開了,真的很傷感。

  不過最痛苦的還是他們的父母,很多時候他們以為是小病,例如發燒不退,檢查結果竟是白血病;有些孩子因為癌細胞侵蝕骨骼而需要截肢……種種突如其來令人震驚的惡耗,實在難以接受。父母面對病情束手無策的處境,心情非常難過沮喪,無法控制情緒。此時,我會靜靜地等他們平復下來,向他們解釋情況及如何面對這一場硬仗。直到我生下兩個女兒成為母親,更深切體會為人父母的心痛。我記得有位母親為剛離去的四歲女兒清潔身體、換衣服,我的女兒恰巧也是四歲,那種身同感受的哀痛,使我忍不住跟她的母親一起掉眼淚。日常工作無論多繁忙我都會關心父母的需要,希望他們感受到安慰,有人陪伴理解,與他們同哀同哭。

我的可愛小天使

我的可愛小天使

  我很享受工作,這裡有一群並肩作戰的同事們,有很好的團隊精神,不計較,對待病人有愛心,因為這個緣故,在舉家移民加拿大回流香港後,我亦選擇回到同一病房工作。醫護行業的工作壓力很大,要處理大量工作卻又要謹慎細心,任何程序出錯都會影響病人,因此很容易耗盡精神體力。當看見同事面容繃緊,我會提醒他們、也提醒自己要放下情緒,不能讓工作拖垮健康,最重要是關注個人精神健康。再者,病房氣氛太沉重會影響士氣和工作情緒。

人生轉捩點

  中年過後,身體越難適應夜班輪值,於是轉職其他機構,後來在私營醫療診所工作,跟隨一位從公營醫院轉私人執業的成人腫瘤科醫生,一直工作了七年至退休。退休後我跟丈夫四處旅行,優哉游哉。2024年1月某日,忽然發現尿液呈橙色,我馬上喝大量水,第二天小便顏色變回正常;過了兩天,尿液再呈橙色,但除此以外,身體沒有其他異樣,不禁心生疑惑。翌日約了朋友見面,她即時察覺我的臉色泛黃。當時以為自己的肝臟出了問題,於是前往曾經工作的診所,找專科醫生診斷,順道跟以往共事的藥劑師問好。我以開玩笑的口吻說:「我變做黃臉婆了。」誰不知經過一輪仔細的檢查,確診胰臟癌。作為護士的我見過太多癌症病人,當醫生宣告是第二期胰臟癌的時候,心裡驚慌得哭起來,不過情緒平復後,覺得自己能夠面對病患,便依照醫生的建議去做手術和化療。然而經過兩次化療,效果不理想,癌症指數繼續上升,再經過檢查後,發現癌細胞快速地轉移去肝臟,代表已經到達第四期,無法根治,只能服藥去延長壽命。

家人蒙神眷顧

跟母親、姐姐和丈夫合照

跟母親、姐姐和丈夫合照

  回想匆匆幾十年的人生,神為我安排的每一步都有祂的旨意,我只不過是依著祂的安排,竟無風無浪的走到人生最後階段,由我做護士、建立家庭、移民到回流,由始至終帶領我在平坦的道路行走。神又眷顧我的家人,母親、姐弟和小女兒先後信主。

  先說我的母親吧,自父親過身,母親便搬去紐約跟姐姐同住。幾年前開始身體漸漸衰弱,幾次跌倒,每次我都趕赴美國探望,並趁機鼓勵她信耶穌,她卻一直拖拖拉拉。後來我安排了假期去陪伴她,順路探望在加拿大的女兒,出席她的受洗禮。在加國的第二天,母親中風昏迷,家人立即匆忙回美。母親的情況很嚴重,我不斷祈禱求神的憐憫和醫治,幾天後她終於醒過來。我陪伴了她一個多月,在家人的見證下,她願意認信和受洗。那時候是黃昏,我在她旁邊陪伴良久,經已累透了,於是回去稍作休息。在睡夢中我看到美麗的雲彩,形狀恍如一對手,母親就像嬰孩一樣躺在雲彩裡安睡。夢境至此,我告訴丈夫剛才夢見母親睡得舒服,此時醫院來電,告之母親剛剛離去了。

  自母親患病後,我一直擔心,萬一出現狀況,我未必趕及親身慰問。本來以為是一次平常的探親,怎料到神給我充足的時間,陪伴母親度過最後的歲月;在家人、朋友和牧師的帶領下她願意跟隨耶穌,臨終前得到安慰和救恩;我亦見證了女兒的洗禮。這一切看似湊巧,但其實全部是神的計劃。最後我把骨灰帶返香港,心無掛慮了。

  談到女兒,我覺得對她們有虧欠。由於長期輪值工作,不能時常照顧她倆,而且我非常看重工作,難免忽略了她們的感受。我一直不知道她們小時候的想法,例如她們在半夜睡醒了想找媽媽,我卻不在家;打電話到醫院,我忙著沒時間回覆;完成工作回到家,已經是晚上十時了,她倆還未做完功課,我摸摸電視機,仍有餘溫,即時氣炸了,把她們大罵一頓。這些事情等到她們長大了,母女之間促膝談心,她們才告訴我當時的感受。大女兒十三歲去了外國讀寄宿學校,只靠電話聯繫,感恩她很懂事,謹記父母的教誨,沒有結交壞朋友。小女兒經已長大,有美好的教會生活,與良朋為伴,亦是恩典。自問不算是很稱職的母親,不過答應了她們的事情,我一定會實現承諾;相反她們答應了我的事,也要如實履約。這種身教是很重要,也是父母與孩子建立信任的基礎。女兒長大了有自己的想法和獨立生活,做父母也需要改變和學習相處的態度。

患病也是恩典

女兒大學畢業了

女兒大學畢業了

  我唯一放不下的只有摯愛的丈夫,兩人相伴數十載,當某天我先離開了,女兒又不在身邊,剩下他獨自生活一定很寂寞。我希望能夠陪伴他長久一點;希望在我倆之間值得回望的記憶永恆存在;也希望他找得心靈的安慰,在我僅餘的日子,為他儲蓄「喜樂」。我會保持信心,相信上帝會按時候去作工。

  胰臟癌第四期一般能夠存活3至4個月,但下筆時我已經戰鬥了超過一年,確實是恩典滿滿。患病令我反思自己的生命、跟上帝的關係。我以前是個任性的人,認識了當時的他,決定要跟他結婚,我明白到信仰上的差異,但我不能既要討上帝喜悅又要討好丈夫,心裡覺得愧疚。當時我作了非常不成熟的決定,上帝一定很心痛,可是祂卻賜我幸福的婚姻,恩待我的家庭。祂從來沒有放棄我,一直來呼召我。我的人生經歷正是上帝的提醒,祂從沒有忘記我,而我卻一直找藉口,為了家庭而忙碌,為去旅行玩樂而把祂放在次要的位置。

  人是否在風平浪靜的日子就會忘記了恩典,直到發生問題才想起呼求上帝拯救呢?我反省自己在信仰路上的怠惰。我沒有問「為何是我」,反而覺得這一刻恩典滿滿,人生既無憾,也就安然接受祂的安排。

對病人的勉勵

感謝上帝賜福予我們一家

感謝上帝賜福予我們一家

  當身體承受病患的痛楚時,意志變得軟弱是很容易理解。生病了盡量不要經常臥床,臥床太久,會使四肢乏力,精神萎靡,負能量越重。若夠體力,起來活動四肢,做做舒展運動;若然不夠體力,只做五分鐘運動也好,總之量力而為。我有時會去公園逛一圈,欣賞大自然的花草;看見生機處處,立時精神煥發。

  我相信祈禱的力量,我在每一天向上帝傾訴,尋求上帝的指引,讓我多為祂做工。我珍惜上帝給我的家庭,也願見你們在福音裡享平安和盼望。福音令我有力量去承受病痛,祂的恩典令我繼續向前行。數算恩典,想想自己過去得到多少福氣,就會加添信心去面對當下,對將來有把握。